令中國人羨慕的是,其他絕大部分共產制度的國家,在1989 之後,紛紛崩潰,政權由民主派接手。 歷史上重大的反抗運動都獲得公正公開的評價,像1953年6月17日東柏林民眾的起義,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波蘭1956、1970和1980年的三次抗暴和民主運動、1968年捷克的布拉格之春等都是非經緯分明,許多當時不為人知的內部秘密文件史料也都公開,世人得以知道真相。1989年秋天,東德知識界異議份子組成的「新論壇」,對瓦解何內克政權有功,他們後來跟西德的綠黨聯合組黨,其中有些成員如今名正言順地成為德國議會中的議員。看來東歐人民反抗共產專制的努力是成功的,十多年過去,他們也逐步克服了開始時百廢待舉的困難,目前的社會和經濟正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氣氛。
反觀今日中國,十五年前的凶手和他們的太子黨搖身一變成為大款,西裝筆挺、信心十足地和外國元首等席而坐,共商全球金融、戰略大事。中國的鎮暴武器更新了,武警和法制人員到過外國接受過訓練,可能在下次的「動亂」之中,他們會「臨危不亂」,使用「橡皮子彈」和先進的防暴設備,在國際視聽上,留下良好的口碑。「天安門母親們」失去了親人,卻依然不斷受到凶手的鎮壓和騷擾。海外的「民運」隊伍形同解體,很多人又返回國門,開始經商。原先義憤填膺的留學生現在開始「愛國」了。整個歷史圖景好似倒裝了,錯位了。
就像歷史上大多數的被統治者向統治者挑戰和抗議爭權那樣,六四事件的爆發也有遠因和導火線。從1976年「四五」運動取得了寶貴的經驗,「哀悼」變成中國人特有的一種爭抗方式,用眼淚和哀傷作武器,悲憤化作力量,知識青年團結了工人、市民和社會各階層,理性佔了上風。他們發揮想像力,組成高自聯、工自聯、維憲會、對話團,廣泛聯結各種團體(教師代表、工運學校代表、記者代表、知識份子代表、作家代表,見《浴火重生》,明鏡出版社 2004,王軍濤「獨立、民主、與進步」 六四十五週年之際的回顧、反思與展望,頁125),凝固力量。為維持秩序,還有自己的糾察隊。在跟當局的談判期間,學生們於戈巴契夫訪華的前夕5月13日開始絕食。使用絕食手段是廣場運動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它震撼人心,將當局推向被動的地位。
八九民運進入高潮之後,有兩件驚人的事情發生,其象徵性意義將永遠載入史冊。其一,北京美院設計的民主女神像在天安門廣場上被樹立起來,中國的歷史上第一次有一個清新純潔的形象,被人民迎進了腐屍味瀰漫的京城城隍廟,她後來雖然跟部分廣場學生的命運一樣,外形被摧毀了,但是女神所代表的人民渴望自由、追求真善美的精神,將永遠薪傳下去。其二,三位湖南青年人用顏料污損了城樓上「偉大領袖」的肖像。泥菩薩打碎了,共產黨營造的神的迷思被戳穿了。三位勇士今天還為此繫於獄中,他們真能代表中國人民的脊樑骨。
運動後期,劉曉波、侯德建等所謂「四君子」的參與絕食又將已經進入退潮期的廣場情緒升溫,懸在人們頭上--恐懼軍隊鎮壓和屠殺的那把達摩劍終於落下來了。解放軍的坦克將學生們樹立在天安門前的民主女神像推倒了,坦克不僅碾碎了市民和學生的軀體,也夷平了中國人向來稀有的理想追求。這場以「價值取向」為最高目標,以和平方式爭取中國的民主、自由和憲政的運動,就這樣被專制政權活生生地腰斬了。
1989年秋季東德人民的抗議浪潮一波接一波,不久東德和匈牙利、奧地利的邊界開放。東德人就用腳投票,奔赴邊境,投奔鄰國的西德使館。11月9日那天,人們都意識到,何內克政權對於一日比一日壯大的抗議聲浪感到被逼到剃刀邊緣,因此調兵遣將,大事部署,開始磨刀霍霍,將採用「中國模式」--天安門的鎮壓方式,對人民下毒手。當時東柏林各大醫院的血庫都已經準備好了充分的血漿,做好了應付浴血的準備。事後的文件和消息透露,當時有些黨內上層的人物已經知道內情,殺戒開與不開,只在一念。萊比錫交響樂團的指揮Kurt Masur(1927-)是孚有眾望的社會人士(此人為世界級的指揮家,從1991年起擔任紐約交響樂團的指揮),在此存亡危機之刻,他毅然跟共黨頭子何內克通電話,向他曉以大義,警告他不可向人民動手,以免成為千古罪人。真是千鈞一髮,東柏林的人民1953年的流血恐怖經驗沒有重演,天安門的悲劇也成為「絕響」。連後來的獨夫羅馬尼亞的齊奧切斯庫和波蘭的軍頭雅魯塞爾斯基(Jaruselski)也都不曾敢向抗議的人民開槍屠殺。
用這種血腥的殘酷手段來屠殺自己的人民,只是為了維持本身的政權,這種野蠻的做法在西方基督教文化中是難以想像的。如果當時東德政府果真下令開槍,可以想見,也許會零星地死幾個人,但是讓東德的士兵和軍官開著坦克去碾手無寸鐵的青年學生和市民,這是他們無論如何無法作到的。這是東方專制政府的「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特色?總之,西方媒體在天安門大屠殺之後,常常使用一個詞:Chinese solution - 中國式的解決辦法,意指政府不惜後果,用軍隊血腥鎮壓反抗的人民。直到今天,西方的媒體中,還依然經常提到六四大屠殺,不管文章是關於中國經濟發展的,還是關於異議份子被捕的,或是關於愛滋村病人大量死亡的,字裡行間時不時天安門的陰魂就會跳出來。
沒有忘記,不但西方人沒有忘記那場大屠殺,中國人也沒有忘記。不管有多少武警和公安便衣每天在天安門廣場巡邏,還是有伸冤和上訪的普通老百姓到天安門去:愛滋村的苦主、法輪功的信徒、下崗工人、被苛捐雜稅逼得走投無路的農民,他們都要到北京,他們都要往天安門。
下一次北京人將哀悼誰?趙紫陽?朱鎔基?還是溫家寶?不對!北京人應該天天都往天安門, 去哀悼每次倒在血泊中的北京市民和學生,去哀悼歷次政治運動被迫害致死的同胞,去哀悼我們這個民族在共產黨統治之下,所失去的理想和尊嚴,只有當我們把童真和良知尋找回來的時候,當我們真心懺悔並變得謙卑之後,中國才有希望成為一個受人尊敬而不僅是「強大」的國家,人們也才有勇氣面對下一次的歷史性挑戰。
---《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