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果然憑著自己的努力,在五年之後用七石玉米買了房基地,並蓋了房子。
1956年,全國開展合作化運動,王慶坨也不例外,到處組織互助組。父親愁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終於有一天,他和母親在屋子裡挖了很深的一個坑,把很多糧食埋了起來。他說:「人們都要倒霉了,要不餓死很多人才怪呢,你沒聽當官的說嗎?『在過去,凍死多少,餓死多少!』就是說再過一段兒時間就會有凍死人餓死人的事。現在年頭兒不正,歪打正著,這個派兒(指政權)不會長久。」父親把「在過去」理解成「再過去」,因而惶惶不安,可是後來發展的結果,確實讓他不幸而言中了。說句玩笑話,他這才叫「歪打正著」了。
64年四清運動中,階級成份要重新劃分,第一榜下來,我家被定為貧農。父親知道了以後,非常不高興,一再鼓動我的哥哥去找生產隊。他說:「這是欺侮咱家是外來戶,咱老家有地也有房子,夠不上富農,但上中農沒問題,憑什麼把咱家劃為貧農?」我哥哥當然不會去找隊裡,那時貧農是很光榮的,有些人就因為是貧農,說話走路都很神氣。我家是工作隊扎根的戶,工作隊長和兩個工作隊員每天到我家吃飯,父親就找工作隊長交涉,讓他把我家的成份改過來。工作隊長就笑著對他說:「大爺,您的老家我們去過了,房子沒有您的,地也沒有您的,您是革命依靠的好貧下中 農。」
在我的印象中,四清過後緊接著就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工作隊也沒有撤走。我們家有兩個人成了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份子,一個是我的哥哥,另一個是我的母親。哥哥當時年輕漂亮,腦子聰明,幹起活來手頭快,也很有力氣,能說能幹,是培養入黨的好苗子。父親知道後,就一再對他說:「你不能入黨,也不能當幹部,你要記住我的話,說出大天來不能入這個黨。」哥哥是父親領養的我叔叔家的孩子,自幼喪母,他很聽話,工作隊動員了他好多次,也不起作用,直到現在還是一個普通農民。我母親成為學毛著積極份子是因為她要學文化,那時沒有識字課本,她就整天拿著毛澤東的《為人民服務》學,其實上邊的字沒有幾個她認識的。
母親被工作隊宣揚成了名人,還被推選為人大代表。這一下可急壞了父親,他到了大隊部,指著上邊母親的名字(他不識字,卻認識母親的名字。)說:「這個人不合格,把這個名字劃掉。」當時許多人認識他,就把他連說帶勸拉了回來。回家後,他整天悶悶不樂,他對母親說:「官面兒的邊兒不能沾,你說,高景山真的多吃多佔了嗎?我看大隊幹部裡就他對人還算和氣,沒有官架子,愣給整死了呀。」母親說:「我不會入黨的,我也不是當官的那塊料兒,你就放心吧。」又過了幾天,工作隊把母親的人民代表證送到了我們家裡,大紅本本,上面有各級政府的審核公章,父親就更坐不住了。
一天,父親對母親說:「這個文化大革命更利害呀,他們沒有好主意,出個道兒就害人,薛達家三天就整死了兩口子呀,人家能把這事忘了嗎?早晚有一天人家不找尋這事嗎?我看透了,他們認準了要讓你入黨當官了,我們要想辦法。」
這以後,父親每到王慶坨的大集日,就到街上去,看到老家來的趕集的人,就和他們瞭解老家的情況。
學校裡的文化大革命很快就影響到了社會上,到處都有人在議論文化大革命,談論破四舊、立四新,談論「三家村」和「造反有理」等。父親對我說:「你們學校斗老師,批黑幫有你嗎?」我說:「沒有我。」他說:「沒有你就對了,別跟他們瞎摻和。『造反有理』,造反倒有理了?現在你造別人的反,以後別人也造你的反,那還有完嗎。再者說了,老師有什麼錯,老師就是教你學知識的,沒有知識以後你什麼也幹不了。不要讓人家把你當成傻狗,一啾啾你就上,他們這是巧使喚人。」我對父親的話並不是完全贊同,總覺得他的話是那麼愚昧和落後,離我們是那麼遙遠,但他說的老師不是壞人,不要鬥老師我還是同意的。我認為,老師不管有沒有錯誤,總之我們不能打他們。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間不長,我們家打了一次架,起因還是因為我。
我家房後邊有一趙姓人家,家裡的男孩子和我同歲,他的父親在49年以前是一個給地主扛長活的。文革時,花生是油料作物,生產隊種得很少,一年中很難吃上一兩次,能吃到生的花生也是極大的享受。這個趙姓男孩子經常和我說,他們家過去給地主扛活時生活很好,地主家管吃喝每年還有五石棒子(玉米),他爸爸經常從地主家弄好多花生回家炒著吃。當然,他這也是聽他爸爸說的,因為那時還沒有他。
在那個地主階級被當作最反動的階級被斗倒、斗臭、消滅的年月裡,我經常聽到一些人為他們鳴不平。他們說,過去的地主其實都是很仁義的,仗勢欺人的非常少。道理很簡單,地主要是對扛活的不好,人家就不給他幹了。那個時候是隨便兒(自由)的,人們可以到別處去幹。村裡有一個姓張的地主,家裡掛著「千頃牌」,有上萬畝地。在農忙時,他家給幹活的吃饅頭、肉,而自己家的人卻吃餑餑(玉米麵作的餅子)和沒有肉的菜。說這些話的都是那些當年給地主扛長活和打短工的人,他們對過去的日子很懷念。那些年月,我們經常聽到不同於書本上的另外的地主的故事。
有一次,我帶一個同學到家裡來玩,在吃飯時我們說起了過去的事。我說:「我們就不該對地主總是那麼沒完沒了,地主其實不是壞人,那個時候人們也不挨餓。」我哥哥很生氣,他說了句「你看見了?」我說:「我沒看見,但我聽說了,和我說這些的都是經過那個時代的人,相反,我們現在過的才不是人過的日子。」哥哥不耐煩地說:「快吃飯吧,你哪來那麼多話呢?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我就對他說:「不是說我們現在解放了嗎?不是說人民當家作主了嗎?怎麼日子反倒不如以前了呢?說地主不好,現在還不如那時候。」哥哥和我並排坐在飯桌的一面吃飯,這時他一回手,突然一掌向我打過來,我猝不及防,這一掌實實地打在我臉上。鼻子被打破,血流了満臉。
由於哥哥是抱養的,所以我父母從來不打他。這一下父親可不幹了,他趴在炕上不住地沖哥哥磕頭,又嚷又鬧:「活冤家,你這是要我們一家命來了。你乾脆把我們一家都打死吧。你就是爺!我們都服了你了不行嗎?」哥哥一時不知所措,我的同學也上來勸架。母親對哥哥說:「不就是說話嗎,幹嘛那麼下死手打你弟弟?」哥哥自覺理虧,紅頭漲臉的一句話也不說。其實我們一家心裏都明白,我挨打是因為我帶去的那個同學,我們那些話是不能當著外人說的,萬一那個同學顯積極,把我說的話向黨告了密,再添油加醋地發揮一下,我們一家可就真的沒法活了。薛達家三天整死兩口的事讓人聽了心驚肉跳!那些日子裡,時常有地、富、反、壞、右被整得自殺的事,也有因說錯了話被戴了反革命帽子的。
父親終於聯繫好了老家,有生產隊願意接收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商量了一下,這時哥哥已經結了婚,他不想回去,我還在上中學,也不能走,於是父親就辦了我父母和弟弟三個人的戶口。一切都辦妥了之後,那時搬家很簡單,父母背著行李和簡單的吃飯用具,弟弟趕著五隻羊,這就是我們的全部財產,離開了王慶坨。
哥哥心裏很不安,父母經過多少年的辛勤努力,只有三間土房子和一塊地皮,都給了他。他想,別人會不會說是我把父母擠兌走了呢?我成了什麼人了。父親對他說:「不要胡想了,現在只有回老家一條路了。如果還留在這裡,你媽絕脫不掉入黨、當人大代表這條路,那樣一家就都完了。」多少年來,我們都想不明白,為什麼入黨、當人大代表就那麼可怕。當時父親這樣說,我們也不好當面和他反對。哥哥對父親表示,以後他會努力過日子,幫家裡在老家把房子蓋起來。如果我不想回老家,能上學就繼續上學。不上學了,他會幫我蓋房娶媳婦。最後他表示,父母走後,他不入黨,也不當幹部,就老老實實當一個普通老百姓。後來哥哥果然沒有入黨,也沒當任何干 部。
父親對我說:「要好好上學,多學知識,文化大革命不會長,到什麼時候沒知識也不行,身上有力養一口,心中有力養千口。不要和他們一樣起鬨斗老師,社會不會總這樣下去,以後隨便兒了(自由了),就在街面上開一個小商店,衣食不會有問題的。」
我的父親死於上個世紀90年代,雖然在他的有生之年沒有看到「隨便兒」社會制度出現,但他還是比較放心地去世了,因為在我家的所有人中,沒有和現政權沾邊的,也沒有一個人入黨。還有一個讓他高興的,就是我的妻子是地主出身,每當人們誇獎我的妻子文靜、漂亮時,他總要補充說:「她們家是大家主兒,好幾輩子都是地主。」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父母和弟弟走了,哥哥去送他們,幾個人漸漸遠去,弟弟趕著五隻羊跟在後邊,消失在茫茫原野裡,通往老家的小路上。
轉自《民主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