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與同時代的很多男作家有君子之交的好友情分,比如老舍、巴金、沙汀、蕭乾。由於眾所周知的政治原因,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冰心的文章中絕少提到梁實秋。而在政治解凍的80年代之後,梁實秋在冰心的筆下屢屢出現,這時,我們才知道,原來這兩位文壇名宿之間,也有著「不比尋常」(冰心語)的友誼。
在輪船上相識
冰心,人如其名,一個淑雅高潔的大家閨秀式女作家。與同時代的林徽音、丁玲、廬隱、凌叔華等女作家不同,她的一生除丈夫吳文藻之外,並沒有傳奇的才子佳人式的浪漫情事。社會學家吳文藻當年給冰心的父母寫信求娶冰心時,曾用了一句言簡意賅的話來讚美冰心———「令愛是一位新思想舊道德兼備的完人。」
1987年,吳文藻已故去兩年,冰心因腿傷而很少出門,幾乎謝絕了一切社會活動。87歲的老人常常陷入對往事和故人的回憶和懷念之中,她開始寫《關於男人》的懷人散文系列。早在1943年,她在抗戰的後方重慶曾經與梁實秋一起應朋友之邀,給一個刊物寫一些小品文,後來她把文章結集為《關於女人》,在當時頗為暢銷;而梁實秋的文章則在去臺灣後結集為風靡海內外的《雅舍小品》。晚年冰心寫作的《關於男人》,寫到的是她「人際關係中的悲歡離合,死生流轉」,她說:「我這一輩子接觸過的可敬可愛的男人的數目,遠在可敬可愛的女子之上。」在這本集子中,有兩篇寫到梁實秋。而當梁實秋的遺孀韓菁清女士到北京拜訪冰心時,冰心在悲痛中說:「實秋是我的一生知己。」
梁實秋曾是清華學校(清華大學的前身)的赴美留學生,與冰心的丈夫吳文藻是同班同學,從美國學成歸國後,終生以大學教授為職業,講授文學批評、英國文學;在授課之餘,又從事翻譯,以一人之力用40年的時間翻譯了《莎士比亞全集》,在世界翻譯史上是一個輝煌的壯舉,而他的散文作品也很膾炙人口。
1923年7月,也就是梁實秋即將赴美留學的前夕,他在《創造》週報上發表了《〈繁星〉與〈春水〉》一文,對冰心的《繁星》與《春水》兩部小詩集做了批評。當時的梁實秋正處於「青春的浪漫」中,強調詩必須是情感充沛的。他覺得冰心是一位冰冷的女作家,詩讓人讀完後,得到的只有「冷森森的戰慄」,並且梁實秋告訴讀者:「冰心女士是一個散文作家、小說作家,不適宜於詩;《繁星》和《春水》的體裁不值得仿效而流為時尚。」這時的冰心在全國文壇上的聲望要比梁實秋高得多,被梁實秋批評得一無是處的小詩,當時正風靡文壇,其體裁成為很多文學青年模仿的對象。可想而知,梁實秋的這一大篇宏論是很難讓她服氣的。
那篇文章發表後沒幾天,梁實秋就踏上了去美國的輪船。在這艘船上,經許地山的介紹,他認識了自己剛批評過的小詩作者冰心;冰心給他的最初印象是「一個不容易親近的人,冷冷的好像要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梁實秋問她去美國修習什麼專業,她說是文學,然後禮節性地問梁實秋學什麼專業,他回答說:「文學批評。」他們的談話到此就打住了。
他們在海上搖晃了幾天後,許地山、顧一樵、冰心、梁實秋這幾個志趣相投的人,一塊兒辦了一份文學性質的壁報,張貼在客艙的入口處。有了一些交流之後,原有的偏見慢慢消除了,兩人成了好朋友。梁實秋甚至把對女朋友程季淑的思念也向冰心傾訴,告訴她在上海與女友分別時,自己大哭了一場。
在美國一起演戲
到了美國後,梁實秋先是去了科羅拉多,獲得學士學位後,第二年進了哈佛大學,冰心就讀的學校是威爾斯萊女子學院,兩所院校同在波士頓地區,相距一個多小時火車的路程。每逢週末或美國的假日,梁實秋就邀幾個同學去訪問冰心,因為在同赴美國的中國留學生中,只有冰心無人做伴,隻身一人在威爾斯萊女子學院。他們還組織了一個「湖社」,近似一個學術組織,由於每個人專業不同,他們約定每月一次,在慰冰湖上泛舟野餐,每次有一位同學主講他的專業,其他的人可以提問,並參加討論。有時候,冰心也和梁實秋他們一起到波土頓的杏花樓吃廣州菜。隨著友情漸漸深厚,梁實秋髮現冰心「不是一個恃才傲物的人,不過對人有幾分矜持,至於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覺之敏銳,性情之細膩,均非一般人所可企及」。
1925年春天,波士頓一帶的中國留學生忽然心血來潮,要演一出說英語的中國戲,而且籌劃的責任就落在梁實秋與顧一樵的身上。他們選定了《琵琶記》。這齣戲需要一個男士來演蔡中郎,一個女士演蔡中郎的髮妻趙五娘,一個女士演蔡中郎新娶的妻子牛小姐,也就是牛丞相之女。在這群留學生中,因為梁實秋以前在清華學校時有過表演的經驗,所以男主角非他莫屬。而兩個女主角分別由來自上海的謝文秋飾趙五娘,冰心飾牛小姐。他們對傳統戲劇雖然並沒有多少瞭解,但經過一段時間的編排,居然在開演那天獲得了很大的成功。
正在牛津大學讀學位的許地山知道消息後,立即給他們寫了一封信表示祝賀,信中還調侃梁實秋說:「實秋真有福,先在舞台上做了嬌婿。」因為都是年輕人,而且又是身在風氣開放的美國,演出結束後,朋友們都拿這幾個人來打趣。而且因為大家都是單身男女,開玩笑的同時,也有人帶著認真的成分。顧一樵當時看了許地山的來信後,就特地把這一段調侃梁實秋的話拿給冰心看,冰心一笑置之。因為有人也常拿梁實秋和謝文秋打趣。當謝文秋和同學朱世明訂婚後,冰心就調侃梁實秋說:「朱門一入深似海,從此秋郎是路人。」梁實秋很喜歡「秋郎」這兩個字,回國以後以此為筆名,寫了不少文章,後來結集為《罵人的藝術》,一度暢銷。
冰心去美國的時候,已經是22歲了。她不希望嫁一個文藝圈中的人,因為她總覺得搞文藝的人,多數性情浪漫,感情也大多不穩固。她的願望是有一個穩定的家庭,有一個值得信賴的丈夫,而自己則做一個知書達理的賢妻良母,同時還能擁有一份理想的工作。後來,她真的遇到了這樣一個理想的男士,就是吳文藻先生。他是從事社會學研究的,同時還對文學有著不凡的見解,他們雖然不是同一個專業,卻有著很多共同語言,最終成為一對幸福的愛人。
1926年,梁實秋和冰心都從美國學成歸國,並分別在大學裡找到了立足之處。
他熱邀她來看海
直到1930年以後,梁實秋應聘到青島大學教書,他們才又取得了聯繫。梁實秋知道冰心喜歡海,因為她小時候就在海邊長大,他知道「她憧憬的不是駭浪滔天的海水,不是浪跡天涯的海員生涯,而是在海濱沙灘上拾貝殼,在靜靜的海上看冰輪乍湧」。他幾次三番地給她寫信,反覆跟她說青島的海濱風景是如何美麗,想以此「逗」她到青島來。冰心和丈夫商量後,給梁實秋寫信說:「我們打算住兩個月,而且因為我不能起來的緣故,最好是海濤近接於幾席之下。文藻想和你們逛山,散步,泅水,我則可以倚枕聆聽你們的言論……我近來好多了,醫生准許我坐火車,大概總是有進步。」
但冰心最終還是未能成行,因為她的健康狀況一向不好,經常週期性地嘔血。在美國的三年,她幾乎有一半的時間是在病床上纏綿,著名的《寄小讀者》就是她在病床上寫成的。本以為可以與好友相會,卻中途擱淺,在給梁實秋的信中,她無奈地說:「我無有言說,天實為之!」後來吳文藻到山東鄒平開會,順便到青島梁實秋家裡小住,領略了一下海濱風情。
在大後方重逢
抗戰爆發後,梁實秋拋妻別子流落到昆明,後來又到了重慶。冰心和吳文藻不久後也到了重慶。梁實秋當時住在北碚。而冰心夫婦住在歌樂山,恰好是梁實秋進城經過的路邊不遠的山頭上。三人本來就是同學兼朋友,再加上當時又同為國民參政員,在戰亂的時代背景下,倒有了更多的時間交往。梁實秋第一次去看冰心,發現她的生活並不是像一般人所說的那樣「養尊處優」,房子雖是洋房,牆卻是土砌的,窗戶很小,裡面黑黝黝的,而且很潮濕,唯一可以怡人性情的是門外的幾十棵松樹。但是這樣的房子也還是借來的,他們夫婦二人的生活實在是很清苦,最值錢的家當就是辛辛苦苦從北平背到這裡的一張彈簧床。
梁實秋居住的北碚,要比冰心的住處熱鬧得多,這裡聚集了很多逃難的知識份子。梁實秋和同學吳景超夫婦在這裡合買了一處住房,題名為「雅舍」。由於梁實秋一個人流落在外,沒有家累,再加上他性格開朗,才氣縱橫,談吐幽默風趣,雅舍遂成為朋友們相聚的好地方,人氣興旺。冰心有空的時候,也來此一坐。大家說笑暢談,常至深夜,冰心就與吳景超的夫人龔業雅擠在一張床上,湊合著睡上一晚,第二天再趕回歌樂山。
有一次大家為梁實秋的生日擺「壽宴」,宴後他興致不減,一定要冰心在他的一本簿冊上題字,冰心那天喝了一點酒,略一思索便揮筆而成,她寫道:
一個人應當像一朵花,不論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個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實秋最像一朵花。
這時,圍在書桌旁邊的其他男士們大為不滿,都叫著說:「實秋最像一朵花,那我們都不夠朋友了?」於是冰心說:「少安毋躁。我還沒有寫完。」接著筆鋒急轉,繼續寫道:
雖然是一朵雞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實秋仍需努力!
庚辰臘八書於雅舍為實秋壽冰心
梁實秋不僅文才出眾,品貌也是「上品」,再加上談吐幽默風趣,很受朋友喜歡。女詩人方令孺說他「淡泊風流」,冰心則稱他為「風流才子」,這既指他的文才出眾,也指他很受女性朋友青睞。梁實秋和冰心之間常有書信字畫往來,有一次梁實秋給冰心畫了一幅梅花,冰心回信說:「畫梅花有什麼了不起,狗也會畫。」朋友間的諧謔打趣可見一斑。
抗戰勝利後,吳文藻被派駐日本,冰心也隨同前往。她知道梁實秋喜歡杜甫詩歌,而且也正在收集各種版本的杜詩,於是就不惜高價幫他買了日本的版本。後來冰心在日本知道梁實秋已去了臺灣,就立即給他寫信,讓他立刻辦理手續前往日本,她和吳文藻將為他一家安置在日本的生活。這份友情讓梁實秋極為感動,雖然他最終沒有去,但終生感激。但此後,他們竟消息斷絕,這是因為不久,冰心夫婦無法割捨對祖國的思戀,雙雙回國,海峽兩岸的對立,使他們的友情無法傳遞,等到時局緩和,兩岸通郵時,兩人均已成了耄耋老人。
晚年隔海談心
「文革」時期,梁實秋在臺灣聽說「冰心和她的丈夫吳文藻雙雙服毒自殺了」,這一消息讓他非常悲痛,他寫了一篇《憶冰心》,用細膩平實的筆觸,回憶了兩人幾十年的友情。文章見報後,女作家凌叔華給梁實秋寫信,告訴他說這一消息是誤傳,冰心夫婦仍健在。他雖然後悔自己孟浪,但總算是由悲轉喜。而冰心在看到這篇文章之後,也是感慨無盡。她給梁實秋寫了回信,託人從美國帶到臺灣。此後,冰心與梁實秋雖然沒有直接的書信來往,但彼此的情況由梁實秋在北京的長女梁文茜轉達,這一對老朋友也算能夠隔海對話了。
1985年上半年,當梁實秋的散文集《雅舍懷舊———憶故知》將由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時,冰心欣然提筆為此書作「序」。「序」中她談到抗戰勝利至今40年的隔海相望時,深情地說:「我感激故人對我們的眷戀,我沒有去過臺灣,無從想像臺灣的生活情況,但北京的情況呢,紙上真是說不完,我希望實秋回來看看……」
晚年的梁實秋對故土北京有著深深的懷念,「懷鄉」成了他筆下非常突出的情結。20世紀80年代後期,兩岸關係和緩,臺灣同胞可以回大陸探親。然而可惜的是,思鄉情重的梁實秋到底沒有能在去世前踏上北京的土地。1987年11月3日,梁實秋在臺北病逝。他的第二個妻子韓菁清在處理完喪事後,專程飛往北京,替他完成未了的還鄉願。她拜訪了年近九十高齡的冰心,冰心在悲痛中寫了《悼念梁實秋先生》。文章中說:「我怎能不難過呢?我們之間的友誼,不比尋常啊!」
1987年12月1日,在離天安門廣場不遠的南河沿歐美同學會北大廳裡,北京文藝界人士為梁實秋舉行了追思會。這也是梁實秋和結髮妻子程季淑結婚的地方。冰心因身體原因不能到會,但她為梁實秋寫了祭文,由老舍的夫人胡絮青代讀。會後,梁文茜將追思會上懸掛的父親的照片送給冰心留作紀念。
冰心本來是以詩歌創作走上文壇並且聲名鵲起的,但是梁實秋批評她不適合做詩而適合寫散文和小說後,她也就真的不再做詩了,而且也常對別人說自己不會做詩。冰心對梁實秋也有過批評。1984年,梁實秋的學生胡百華先生到大陸拜訪梁文茜,他們一起拜訪了冰心,當他們把梁實秋與第二個妻子韓菁清的照片送到冰心手中時,她激動地用手指著照片上的韓菁清說:「他這一輩子就是過不了這一關!」而最戲劇性的事情是,當胡百華先生從北京回到臺北前去拜訪梁實秋時,他把冰心對梁實秋的責備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梁實秋,梁實秋耐人尋味地回應說:「我呀,她那一關我倒是穩噹噹地過去了。」
在1999年傅光明採寫的《老舍之死採訪實錄》中,作者記錄了冰心的談話,冰心追思了一些友人,給了巴金以很高的評價,原因就在於「他對婚姻問題嚴肅的態度」,她感慨地說:「我的文人朋友多了,像梁實秋他們,要說才情什麼的,他們都有,就是沒有巴金這個專一,我最佩服他的也就是這一點,我最喜歡他的也就是這一點。」顯然,冰心欣賞梁實秋,卻不能接受他喪偶後再娶的第二次婚姻,認為他沒有做到感情「專一」。也許正因為如此,她只能把梁實秋作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