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豐三年(1080年),剛從「烏臺詩案」中死裡逃生的蘇軾,被下放到黃州,任團練副使——是個虛職;「本州安置」——等於軟禁。他原本是朝廷大員,但因為詩案,朋友都避得遠遠的。可是他的好友馬夢得不怕政治上受連累,幫蘇軾夫婦申請了一塊荒蕪的舊營地使用,蘇軾把它稱作「東坡」。蘇軾開始在「東坡」種田、寫詩、作文。他忽然覺得:我何必一定要在政壇爭這些「得失」,為什麼不過自己豁達從容的生活?於是蘇軾始號為「東坡居士」。
「居士」不只是佛教對在家修行的弟子的稱呼,而且還出自於唐代詩人白居易的《步東坡》一詩:「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白居易少年成名,中年遭貶,白、蘇遭遇大致相同。蘇軾用他的詩句作自己的別號,是希望自己能如「詩句樂天真」的白居易一樣豁達從容。其實得失之心,人皆有之。一般人莫不「得則歡喜,失則悲傷」。而豁達一點的人,則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來面對得失。不管消極悲觀或積極樂觀地看待得失,有得有失的人生才是公平的。有時候「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有時候「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有時候「因小失大,樂極生悲」,所以得失並非絕對的。於是蘇東坡寫了一首很有名的詩說:「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我回頭看我走過的這一生,心很寧靜,得失也就無所謂了。看待得失,蘇軾開始豁達了。
當蘇軾變成了蘇東坡,這時候他寫出了最好的詩。他跟他妻子說,讓我釀點酒喝好不好?他還是要喝酒!中國古代有許多詩人都好酒——「何以解憂,惟有杜康」的曹操,「鬥酒詩百篇」的李白,自稱醉翁的東坡的老師歐陽修等等。有一天晚上,和友人「夜飲東坡醒復醉」,晚上就在這個坡地喝酒,醒了又醉,醒了又醉。似醉似醒地「歸來彷彿三更」,回來已經很晚。「家童鼻息已雷鳴」,有一個小孩幫他管管家務,但是他睡著了,還打呼嚕。「敲門都不應」,蘇東坡敲門沒人應。我們讀他之前的詩,敲門不應就要發脾氣了,可是現在就算了,他就走去聽江水的聲音,「倚杖聽江聲」。蘇軾變得寬容了,而東坡的生命則在寬容中延伸:「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我要「醉駕」著小船駛向江海的遠處,自由自在地度過餘生。蘇東坡又寫道:「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芲顏一笑溫」,心寬容了,就會發現樸素的白酒和鄉野的友人一樣可親。而淡酒可以醉人,在一個中秋之夜,他喝醉了,寫下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千古絕句。
當蘇軾變成了蘇東坡,這時候寫出了他最好的詞。著名的《念奴嬌》詞就作於此。大江,大浪,千仞壁立,千古英雄……正是這首詞,定格了蘇東坡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蘇東坡用詩的語言闡述成與敗的哲理。不管成敗,都有一定的因果關係,成有成的原因,敗有敗的理由,成敗都是一時的。所以,不以一時的成敗論英雄,也不要因一時的成功而志得意滿,更不能為了一時的失敗而灰心喪志。有成有敗的人生才是合理的。
當蘇軾變成了蘇東坡,並不是在年輕時得意忘形的歲月,而是在這麼卑屈、很多朋友都不敢見他的時候寫下了最好的文章:前後《赤壁賦》。蘇東坡在得意的時候,從來沒有感覺到「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可是從他的《前赤壁賦》中我們可以讀到,因為他不得意,才感覺到「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這個時候他開始嘗到了生命的淡味,知道人生在酸、甜、苦、辣、咸,百味雜陳之後,最後出來的一個味覺是「淡」。所有的味道都嘗過了,才知道淡的精彩,才知道一碗白稀飯、一杯白開水好像沒有味道,卻是生命中也是佛教中最深的禪味。只要放得下寵辱,無意去留,那便是安詳自在。
當蘇軾變成了蘇東坡,這時候他覺得醜也可能是美。他開始欣賞多元的人事。一次,他跑到黃州的夜市喝點酒,碰到一身刺青的壯漢,那個人把他打倒在地上說:「什麼東西,你敢碰我!你不知道我在這裡混得怎樣?」壯漢不知道這個人是蘇東坡。然而倒在地上的蘇東坡忽然就笑起來,回家寫了封信給他的好友馬夢得說:「自喜漸不為人知。」這是了不起的蛻變:他過去為什麼容易得意忘形,因為他是才子,皇上皇太后寵幸他,天下人都知道他。他常常不給人好臉色,可是落難之後,他的生命開始有一種包容,有一種度量。東坡自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東坡以樂觀曠達之心處世待人,因而使他不僅文才絕代,而又溫馨可近。
蘇軾變成了蘇東坡,在落難的時候他寫下了最好的字。受到皇帝賞識時,他的書法工整、華麗,但上乘之作甚少。但是他落難時寫的書法,看似這麼笨拙,歪歪斜斜的,卻是中國書法的極品。真是人生無常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