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我們是誰?前些日子,由濟南人民廣播電臺的一個欄目主辦了一場「‘我們這一代’濟南知青聯歡晚會」,我們都參加了。不光「我們這一代」,許多人還帶著孩子,帶著 「我們這一代」的下一代也來了。
實事求是地講,那場晚會還是搞得相當出色的。從演員到觀眾、從策劃導播到台上台下跑前跑後的服務人員全都是當年下過鄉的知青。大家都是那樣的熱情投入,氛圍濃烈激奮。許多表演者穿上舊軍裝,外束寬皮帶(儘管腰已很粗),有的紮起了兩隻小辮(儘管頭髮已經蒼白、辮子已經很細),熱淚盈眶地縱情歌、縱情舞、縱情訴說縱情高誦,表現著當年的我們是如何充滿熱情和理想;宣言著今天的我們是如何青春無悔、無愧人生。大家似乎又煥發(找回)了當年的青春,似乎在有意讓人們感到當年的我們曾是多麼自豪、多麼浪漫、多麼激情雍懷多麼義無反顧地在完成著一段歷史的壯舉。
我坐在觀眾席上,在初始的親切和激動之後,卻很快在這聲淚昂奮中十分複雜且沈重地陷入了一種憂憤甚至憎惡的沉思。眼前的毫無置疑的真摯頓時變得一片喧囂滑稽。我幾次忍不住想站起來衝著自我陶醉中的「我們」大喊一聲:老知青朋友們,別再自欺欺人了!都什麼時候了?我們還這樣做,我們應該正視歷史,更應該正視自己!
「知識青年」這頂讓人一想就揪心的綠帽子,難道我們還沒戴夠嗎?它給我們留下的真就像當年鼓噪的那樣壯麗輝煌嗎?我們今天看似激情雍懷的再現的這些究竟是不是歷史的真實?為什麼非要「把那一塊還帶著血色的傷疤,稍稍修飾一下,將它變成了鮮艷的花朵」(作家方方語)呢?
無庸贅言,當年的那場「上山下鄉」運動已被證明它並非正確,更不是什麼輝煌!它是一場大悲劇,大劫難!是的,聽毛主席的話,響應老人家的號召,固然十分響亮和動聽。但如果是聽了老人家錯誤的話,響應了他的錯誤號召,那就如同我們的遭遇一樣慘不忍睹了!毛澤東是一代偉人,但他一生也犯了不少的錯誤,其中「文革」便最為嚴重和典型。就連毛澤東本人在晚年也有所意識,他說他一生做了兩件事,一是把蔣介石趕到了臺灣,一是發動了文化大革命,而後一件事是「支持的人少,反對的人多」。
「上山下鄉」則是這嚴重錯誤的一個畸型兒!眾所周知,它造成的傷害和禍害是深且廣的。作家劉燁園曾撰文寫道:「如果說1966至1968是一個爆炸的火球的話,‘上山下鄉’只是爆炸後的餘光,而且是一個不倫不類的餘光,不倫不類的一地碎片,不倫不類的30年後令人心痛的‘閹割’鬧劇……哪是什麼十年浩劫、哪有什麼民族苦難喲!不就是如何改天換地’如何青春難忘、如何鍛練成長的‘神話’嗎?」此語不無深刻。小平同志在停止全國性「上山下鄉」的中央工作會議上曾憂忿地說「(上山下鄉) 國家花了三百億,買了三個不滿意學生不滿意,家長不滿意,農村不滿意。」夠了,無須再例舉什麼,「我們這一代」本身就是見證。
也許我們中一些人心中不平:既然如此這般,那「我們這一代」豈不更冤了嗎?是冤,且更是荒唐!但我們在審視歷史的時候,難道不應該對自己也正視一下嗎?
眾所周知,知青的前身就是紅衛兵,兩者一脈相承。知青下鄉插隊與紅衛兵造反橫行的初衷沒什麼兩樣!都是聽了老人家的話,都是響應偉大號召;也都是熱情、衝動、單純、充滿了革命的理想主義;也都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只不過一個是折磨他人、糟蹋社會;一個是自己受了折磨,讓社會糟蹋了。而我們在回顧這段歷史時置前者與不顧,自己受了點折磨就非大喊大叫地為其塗脂抹粉、紀念稱頌,這就不僅僅是可笑了,而且十分可憎!
如果我們缺乏直面歷史的勇氣,缺乏精神懺悔的嚴肅;如果沒有對自己精神和行為的解剖,沒有對歷史的完整描述,那種所謂的回憶只能是停留在表面的勾畫上。這極易走進偏頗和自欺欺人,甚至把已經被歷史證明是謬誤的東西,依然奉為難忘記憶向世人和後人敘說。這顯然不合時宜而又要跌入滑稽,最終仍將再一次被歷史嘲弄和遺棄。我想,「我們這一代」如果再不從這種掩耳盜鈴式的陶醉中自省,而一味沉溺在狹隘的「自戀」泥淖中,勢必並已經引起社會甚至我們下一代的鄙視和厭惡。那,可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可悲了!
我們應該正視自己,不要因為自己的某些境遇而迴避或逃避自我的內心省視和精神懺悔,更不能因此置歷史大象於不顧。無論歷史和社會對我們如何逼仄和寬容,我們也都難以推卸和逃脫這種責任。儘管我們為此曾蒙受了許多磨難和屈辱,須知「在不承認不清算(文革)罪惡的前提下,任何對‘文革’的‘沙裡淘金’都是知罪犯罪!」(作家劉燁園語)。
正視自己,讓我們平心靜氣地捫心自問:「我們這一代」知識青年究竟有多少人曾真正擁有過知識?當年的我們接受的教育很多成份都是「突出政治」、「階級鬥爭」、「讀書無用」、「甘當螺絲釘」等極「左」的教條,參差不齊或者嫻熟的只是紅寶書語錄、樣板戲唱詞和聲嘶力竭的大批判八股文章。極「左」意識形態曾不僅傷害而且毒害浸泡著我們。我們曾經幾回回誤入歧途卻還自以為是。本人當年在農村當生產隊長時就曾被當時也是生產隊長的「白卷英雄」張鐵生的「一份令人深省的答卷」所感動過。而當惡夢過去,我們終於發現自己已是「一貧如洗」。
實際上「我們這一代」所謂的知識大多是在「文革」結束後,靠背水一戰的頑強自學才支離破碎地拼湊起來的。雖然我們中間不乏英才,也有不少事業上的佼佼者,但畢竟比例太小了!而在高新科技、高層理論和高層管理的領域,「我們這一代」的人更是鳳毛麟角。因為那是我們難以攀登的高峰。知識和文化的「先天不足」注定了一代人才的嚴重斷層,也注定了我們只能掙紮在社會金字塔的底座,且如今還正在不知不覺地或是無可奈何地淒然退出。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新一代擁有和掌握高新知識的年輕人正在或已經從我們頭頂上無情地跨越;我們一天天陷入被淘汰的維谷。歷史是何曾相似啊!我們又在經受著當年我們曾經的失落和無奈的雙重痛苦!
到了這個份兒上竟還有人高喊什麼「青春無悔」?且還熱淚盈眶!我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了?我想,如果不是一種敷衍矯做或是別有他圖,那淚水應是內心深處的隱痛和無奈的宣泄才是。果真無悔嗎?每一個下過鄉的知青心裏最有數。倘讓「無悔的青春」再來一回上山下鄉,再受一回當年那種愚昧、落後、盲目的「再教育」式的磨難,再「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還會有人去嗎?
至於什麼溝通城鄉隔閡、瞭解和體驗世間生活、和農民交朋友等更是和它風馬牛不相及!「條條大路通羅馬」,人世間處處有生活。強制性地把千百萬人都趕到一個死胡同裡去,這本身就是一種造孽!造孽便有了孽債,我們無法逃脫地都背上了它。
實際上,「我們這一代」始終惶惶然纍纍然。或意氣風發或夾起尾巴為生存而拚搏、掙扎、苦鬥,但畢竟已是昔日黃花了。我們喪失了太多的學習深造、選擇職業和追求愛好的自由、機會和能力。「上山下鄉」造成了一個人、一代人幾乎浪費犧牲了一生的黃金時間和生命,竟然還能用「青春無悔」——如此空洞、虛假和乏味的豪言壯語,強顏歡笑地一筆抹去嗎?很難相信這四個字能從一個真正歷經了「知青生活」的人口中說出來!即便有人硬說,到底又有多少真實、多大底氣?
我們不能不正視這些,尤其是在今天。
我們不要再被所謂的「知青情結」所沉溺。我們不能再違心原昧良知地使用「無怨無悔」來逃避對自身的清理和整合,來掩飾甚至矯飾自己曾經的蒼白和貧血了。誠然,讓受過磨難的人在回憶苦難和尷尬的同時,對自己的靈魂進行質詢和拷問,無疑有些殘酷。但我們不能不這樣做。
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擺脫 「知青」的陰影,在「五十而知天命」的人生中年好好掂一掂自己究竟有多重?找到了重心再想一想「我們還能為社會做些什麼?我們怎樣才能對得起剩下的歲月?」(作家張抗抗語)
其實,人生正因有了不同的經歷才豐富多彩。我們坎坷的經歷實際上也在充實豐富著我們始終不屈的人生。問題是我們應該如何正視自己。我想那樣,才是真正的青春無悔和人生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