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不為守?守身,守之本也。」 《孟子》
序
蔣介石1975年4月逝世,享年87歲,我當時任職於美國國務院中國事務處,負責政治事務。因為我正在中國大陸差旅,而且臺灣事務隸屬其他單位,這位國民黨年邁領導人的辭世,我並未特別留意。1960年代初期,我是駐臺北的年輕外交官,曾在接見場合與蔣介石握過手兩三次。他看起來已是矮小羸弱,握手之後,我更訝異於其握力之虛。
蔣介石去世時,我對他的看法與許多中國專家相近。他最為人知的是:身為冷酷的獨裁者,統治將近50年;他也是失敗的軍事將領,在局勢大逆轉之下,喪失大陸於毛澤東。當時我的理解是:他除了被視為誠實外別無可取;即使自己誠實,卻容許其支持者普遍的腐敗。他似乎沒有真正的原則或理想,也缺乏成就。那時影響我觀點的書籍包括:艾薩克斯(Harold Isaacs)的《中國革命的悲劇》 (The Tragedy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佩克(Graham Peck)的《兩種時代》(Two Kinds of Time)、馬爾羅(Andre Malraux)的小說《人的命運》(Man's Fate)、塔克曼 (Barbara Tuchman)的《逆風沙》(Sand against the Wind)。
近二十年後,我寫蔣介石之子與繼任者的傳記《蔣經國傳》,我才發現蔣老先生並非西方經常描述的紙板型人物,他當然也不是臺灣1980年代以前盛行的歌功頌德之作所描述的聖人。儘管如此,我在蔣經國的傳記裡對其父的描述,大抵仍未脫離西方常見的論述。哈佛大學出版社邀我繼蔣經國傳記之後,寫一本蔣委員長的書。我曾再三謹慎思量,預期這會是艱難又費時的工作。雖然我當時對蔣的看法多屬負面,身為溫和的自由派與外交政策方面的務實者,我自認能開明看待其人其事。
我當時的印象是,西方既成的蔣介石全傳,並未認真利用大量的新文獻,不僅臺灣與中國大陸,俄羅斯、日本、美國也都有新的文獻逐漸公開,幾位學者同意我的看法,我更受鼓舞。根據這些新資料,中國學者陸續發表數以百計敏銳、平衡的研究,內容包括特定事件以及蔣在臺灣、大陸漫長統治期間國內外各種牽動因素。此外,當時蔣家即將分期公開蔣委員長涵蓋56年的日記原本。
我準備《蔣經國傳》所進行的訪談,加上後來的採訪和計畫中的訪談,我得以引用數百次相關人士的交談,包括許多蔣介石的相識,不過這種談話的機會正迅速消失,因為受訪人士已日薄西山。我覺得將這些材料爬梳集結出來,是迷人又有意義的工作。在我的眼裡,這部新作和《蔣經國傳》都是特殊的載體,用來敘述中國痛苦、動盪、往往殘酷的過渡時期:從二十世紀之交那個腐朽、守舊、受外國操控的王朝,一百年後轉變成和平、穩定、繁榮、實力迅速增長的國家。
我在這個項目的旅行、研究、訪談過程中,漸漸視蔣介石為十分矛盾的人物。他是致力於現代化的新儒家主義者,支持女權,毫不介意妻子的外甥女兼密友是異裝的同性戀。他也是強烈的民族主義者,對於中國過去遭受西方屈辱,感到極端痛苦;但是對於自己孫輩均為歐亞混血(兩個非婚生者除外)毫無困擾。他缺乏魅力,不受同輩愛戴,但他的決心、勇氣、正直,有時亦廣受歡迎。他羞卻,但性格威嚴,他沉穩,似乎缺乏幽默感又壞脾氣,但也不時微笑,還偶爾痛哭。從他的日記來看,他是虔誠的基督徒。然而在民族生存、國家統一、個人政權受到威脅時,他會同意暴行。他在日記裡有時會陷入偏執的怒罵,但面臨危機時,他往往冷靜並且善於分析,反映出他理解事情的動態與機會。在大陸時期,他也曾有過令人欽佩的軍事功績,但在1948、1949年間軍事以潰敗而終。或許並非刻意推動,他也為臺灣蓬勃的民主發展奠定了基礎。
蔣的日記令人以新的角度審視重大歷史事件,包括他出人意料地升入國民黨高層,早期左傾,1927年血腥清除共產黨人,軍閥反覆叛亂,對日本五年綏靖政策的同時得以建立自己的軍隊,1936年著名的西安事變,他與共產黨的統一戰線和交惡,以及他與周恩來長久的獨特關係。其他浮現的新洞見還包括他在上海及其後的軍事戰略,他與斯大林合作對日作戰,他與史迪威將軍長期的鬥爭,以及他在珍珠港事件後對盟軍認真的軍事承諾——他的堅定卻黯然失色於盟軍反覆履約以及他過於算計卻不明智的反應。
二戰後的戲劇性事件包括:注定失敗的馬歇爾使華,蔣對東北戰役孤注一擲的災難性決定,以及他早在1946年就有了撤退到臺灣的計畫。最後,蔣介石的日記與其他新材料,提供了他撤退到臺灣後長期統治期間,許多先前不為人知的事實。例如對臺灣本土人士粗暴、無謂的恐嚇,並且壓制其中潛在的反對力量;不滿於自己在國民黨內的領導地位;對於韓戰以及後來越戰的悲觀看法;私下承認自己不會活著看到「大陸光復」(雖然同時公開宣布「反攻」在望,並且利用這種警告得到華盛頓的特殊待遇);同樣地,他將兩次可能引發核戰的金門危機,轉化為自己的優勢;他拒絕了艾森豪威爾可能導致中美戰爭的冒險建議。
其他重要事件後續發生,但蔣介石面對最後一次重大危機,是以務實態度回應:尼克松向毛澤東施以緩和政策,蔣卻隱藏了自己對尼克松的厭惡,蔣顯然是從周恩來那裡最先得到消息。現代世界重要領導人之中,蔣介石在最高決策圈未間斷地積極參與世界變革大事,時間之久,可能無出其右者。僅就此原因,蔣介石的故事是吸引人的,無論讀者如何評斷他在那段動盪時期譭譽參半的事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