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過去的新聞,新聞是將來的歷史,它們的共同點在於:記錄。古代史官,拿著筆,抱著本子,在朝廷做記錄,這也有點像記者的工作;記錄堆積起來,成為「實錄」,歷史講究的是「實」,新聞講究的也是「實」。
一個時代過去後,專門有幫人負責將這些實錄等資料編纂起來,這種史官就是新聞編輯。
清•王素《司馬光》
這些編輯當中,最了不起的是司馬光,他編纂了中國史上最了不起的新聞作品集:《資治通鑒》。
手法嫻熟:能將不同新聞風格的作品實施無縫對接
司馬光老師二十歲中進士,然後為去世的父母守孝一段時間,再出來參加工作,到68歲去世,而這當中,有15年是待在洛陽,待在洛陽幹嗎呢?名義上當西京御史臺,其實幹的是編輯的活,就是在一大堆過去的新聞材料當中編輯整理出《資治通鑒》。可以說,在司馬老師四十多年的工作生涯中,有大約百分之四十的時間是做編輯工作,因此也可以冒昧地稱他為「司馬編輯」。
整合一千三百多年的新聞
別以為編輯就是拷貝和剪切而已,其實編輯往往是在重新寫作。司馬編輯在整這個活之前,先有一個資料整理小組,這個小組的三位編輯是劉頒、劉恕和範祖禹。二劉編輯和範編輯將整理好的資料,足足幾千萬字,一股腦兒交給司馬編輯,由司馬編輯在洛陽的編輯室獨自操作。當然,這些都是動用了相當強大的行政資源進行操作的,所以說,要當好一個編輯,強大的平臺是少不了的。
本人從事編輯工作已經十多年,對整理資料之苦大有感慨:寫稿固然辛苦,合稿也不輕鬆。要將幾個甚至十幾個記者的文字合成一條稿,合成之後,線索不能紊亂,報導不能重複,不能矛盾,將十幾個人合成一個人,一張嘴巴說話。
司馬編輯幹的就是這種活,不過,我們是將二十四小時之內的報導整合起來,而司馬編輯是將一千三百多年的新聞整合起來。
他老人家經手的記者編輯文字繁複紛亂,例如漢朝記者兼編輯司馬遷的《史記》,文字汪洋恣肆,極愛渲染,很有文學青年的作風;《三國誌》的記者是陳壽,他見過阿鬥,也和諸葛亮的兒子是同事,按道理講,他在報導歷史方面更有優勢,但是陳記者對文字很吝嗇,喜歡寫簡訊,不愛寫長篇報導,和司馬遷記者完全兩碼事。
除了文學青年和文字吝嗇鬼的風格不搭配之外,還有重複報導的問題。例如關於劉邦項羽陳勝吳廣等人的先進事跡,司馬遷記者有報導,班固記者也有報導,例如武藝高強的呂布,範曄有報導,陳壽也有報導。還有其他麻煩,像《史記》、《漢書》、《三國誌》、《晉書》等大牌機構報導過的事情,坊間卻有許多相反的說法。
冶於一爐 創為新作
司馬編輯要對這些林林總總的報導實施無縫對接,要混搭得渾然一體,這當中有起承轉合和文字潤色的功夫,有材料取捨和事實判斷的功夫,將上百個史官和記者組裝成一個人,且功能是兼容的,而不會排斥。金毓黼先生說《資治通鑒》「冶於一爐,創為新作」,其實就是說司馬編輯將零亂繁雜的材料熔為一個整體,然後進行再創造,形成新的文字產品,在編輯中顯示出寫作的功底來。
因此,司馬編輯是一位神一般的編輯,熔鑄千年歷史文字於一爐,鑄造得流暢優美,借他人的筆,顯示自己的寫作功力。從這個角度而言,好編輯應該也是好寫手。
編輯原則:剪裁中突出細節 突出現場感
為什麼說我們的史書是新聞書呢?因為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重細節,有現場感。很多年以後,人們回頭讀過去的新聞,關注的肯定是細節和現場感。
中國的史書,就有這個優良傳統。例如《左傳》中寫軍隊在水上潰退,敗兵爭相爬上船隻,船上的人刀砍正在攀援上船的人,慘成什麼樣子呢?左丘明編輯就用了一個「掬」字,說船上被砍斷的手指可以一把把地捧起來,這就是細節,就是現場感。
司馬編輯在取捨新聞材料的時候,就是本著留取細節,突出現場感的原則。在他的眼中,歷史就是由一個個細節組成的,例如報導南朝梁武帝之死,司馬編輯就截取了這麼一個細節:臨死前因為飢餓而上火,可能導致咽喉中有痰,於是口中發出「荷荷」聲。這麼一個場面,似乎讓我們聽到了歷史的呼吸,其實,新聞也是有呼吸聲的。而新聞的呼吸聲也就在細節當中。
再例如在《資治通鑒》第198卷中,寫唐太宗的寬容,司馬編輯突出了這麼一個細節:有侍衛失誤,將打掃工具掃到了太宗的龍袍上,侍衛大驚失色,李世民卻輕描淡寫:「此間無御史,吾不汝罪也。」這裡沒有監督的人,我不會檢舉你的。這個歷史的細節,一個細節彰顯的歷史人物性格,勝過千萬字的論述。
史書文字要有現場感
可以這麼說,《資治通鑒》是由一段段的細節和現場報導組成的,按照現在的理解,就是由一段段視頻構成的。這個功夫不容易,對比一下後來的《續資治通鑒》就明白了,作者畢沅是清朝狀元,固然有才,但他編的《續資治通鑒》實在沒法看下去,為什麼?因為缺乏細節,經常有大堆模糊抽象的文字充斥其間。可見編輯不是那麼好當的,狀元來當都未必合格。
新聞從業者,是不是要有這麼一個想法:我做過的報導,我編過的新聞,將來能不能入新聞史?而入史的標準之一就是有沒有細節,有沒有現場感。
司馬光也有編者按:重在理性引導 注重歷史正能量
有人說《資治通鑒》是一部渲染陰謀權謀的大彙編,我個人是反對這種說法的。要說關於權謀和詭計的記載,《史記》比《資治通鑒》多,司馬光不是八卦雜誌的編輯,他是一位有歷史使命感的編輯,司馬編輯的使命就是採編千年以來的新聞,然後有資於治。
誠然,《資治通鑒》本著實錄的原則,記載了史上很多暴力、血腥和陰謀詭計,但司馬編輯沒有沉溺在史實中,他還很重視對受眾的引導。
他不會將史上的負能量當成真理售賣,《資治通鑒》裡的「臣光曰」,其實就是編輯手記或者編者按,司馬編輯通過這些長則一千多字,短則幾十個字的文字告訴受眾,什麼是史上的負能量,而這種負能量是可以避免的,怎樣操作,才轉換成正能量。讀史書,不光是知道已有的史實,瞭解幾個故事而已,還要知道有所趨避,有所堅持,有所不為。也就是說,不光告訴你發生了什麼,還要告訴你該怎麼面對,該怎麼處理。
因此,如果讀通了《資治通鑒》,應該有著樂觀的人生觀,堅強的世界觀,而不是沉溺在材料當中。這就是引導的功夫了,而在引導方面,司馬編輯那118處「臣光曰」是功不可沒的。其實,中國傳統的歷史觀是很樂觀的,認為歷史是可為的,重視人的修養對歷史發展進程的介入。而西方有一些學派則認為歷史發展的負能量是無法阻擋和化解的,人再怎麼積極作為,也不會有樂觀的結果。更有一些寫史評的人,則把歷史上的負能量當成正能量售賣,宣揚所謂負面的做人秘訣,對社會倫理的殺傷性不小。
因此,讀一讀《資治通鑒》,有助於建立健康良性的歷史觀和社會感,當然,司馬編輯的儒家論史觀點也有過時的地方,我們應該一分為二地來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