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永生的隧道(二)
例如有一次,叔公和我沿著公路開車,看到一個男子正在打一頭山羊。不知道怎麼搞地,山羊的頭被卡在圍籬上。只見那個男人拿了一根樹枝,用盡全身力氣的往山羊的背部猛打。山羊軟弱無力地哀號,聲音充滿了恐懼和痛苦。我實在看不下去,便停下車來,跳過溝渠,在那個男人轉過身之前,狠狠的給他的後腦杓一記重拳。我不停的揍他,直到叔公把我拉開為止。然後我把山羊放了,才忿忿不平的離開。現在,在我重新經歷這件事的時候,我因為感覺到農夫的羞愧而覺得滿足,並且為山羊解除了痛苦而感到欣喜。我知道它以動物的方式向我說了聲「謝謝你」。
其實我平常對動物並不是那麼友善的。我看見自己用皮帶抽打著一條狗,因為我看到那隻狗咬壞了客廳的地毯,所以無法控制怒火。我沒有用比較緩和的方式教它守規矩,卻一把解下皮帶,狠狠地往它身上抽了過去。再次經歷這件事,使我體會到狗對我的愛,同時也能夠分辨出它並不是有意那麼做。我感受到了它的抱歉與痛苦。後來,在回想到這次經驗時,我瞭解到那些打動物或是殘酷對待動物的人,他們都將會在回顧生命的過程中時,親自體驗到身為動物的感覺。
我也發現到,有時候真正算數的,並不在於你做了多少,而是你做的理由。例如在回顧生命的過程中,我就深深感受到,毫無理由的就找別人互毆,就遠比別人上門挑釁時才大打出手的痛苦更大。而為了好玩去傷害他人,這種痛苦的感受尤其深刻。但為了你所相信的事而去傷害別人,則較不會讓人感到那麼難過。
在回顧做軍事和情報工作的那幾年,這種感覺愈形明顯。
一眨眼間,我來到了基礎訓練中心。在這裡,我學會了將脾氣引導到另一個新的角色,我成了一個充滿戰鬥力的軍人。我受了一些特別的訓練,觀察與體驗到自己逐漸養成以殺人為目的的特質。我發現自己回到了越戰的時代,身處於悶熱的東南亞叢林中,正從事著自己最喜歡的戰鬥。
我在越南待的時間並不長。上級派我到情報單位,負責有關寮國與高棉的各項事務,做些「監視」的工作,這相當於用望遠鏡觀察敵軍的活動情況。我主要的任務是「計畫並執行鏟除敵人的政客與軍事人員」。總而言之,我是個暗殺人員。
我並非獨立作戰。我們掃蕩叢林,尋找特殊目標時,還有另外兩位海軍陸戰隊的隊員是和我一起進行任務的。但他們主要的工作是用高倍數的望遠鏡捜尋目標,同時確認目標是否已被殲滅。而我則負責扣板機。
例如有一次,我們被送去負責「終結」一位北越的陸軍上校。他和他的軍隊是駐紮在高棉的某處叢林裡,航空攝影中顯示了上校藏匿的大約地點。我們的任務是踏遍整座叢林找到他。雖然這樣的攻擊行動非常耗時,但卻相當重要;因為暗殺敵人陣營的領導者,可以打擊對方的士氣。我們發現上校就在地圖所指示的地點。我們靜靜地待在離他們軍營七百碼處的地方,以等待最適當的時機把他「幹掉」。第二天早上,時機來了,那時他們的部隊正集合進行每天的檢查。我站定了適當的位置,將具有高倍數望遠鏡的步槍十字准心對準了上校頭部,他那時正站在那些毫無戒心的士兵前。
我問觀察員:「是他嗎?」。觀察員的任務是用上級交給我們的照片確認目標。
他說:「對,就是站在部隊前面的那個人。」
我扣下板機,同時感受到了步槍的後座力;但同時,我也看到了上校的腦袋被爆開,倒在受驚的部隊前。這就是我在事件發生時所看到的。
但在我回顧生命時,我卻是從北越陸軍上校的觀點,體驗了這次事件。我並沒感受到應有的痛苦;相反的,我是體驗到他在頭被炸開時的迷惑,與靈魂離開身體時的悲哀,以及他沒有辦法再回家的感覺。然後就是一連串的連鎖反應,那是他家人的悲傷,他們痛苦地接受了這一家之主死亡的事實。
我以這種方式,再次經歷了所有被我殺死的人的遭遇。我看見自己製造殺孽,並且一一體會它的恐怖結果。
我在東南亞的期間,曾經看見因一些毫無理由或錯誤的理由而被殺害的婦女和小孩,被摧毀的整個村莊。我雖然並沒有捲入這場殺戮,但是現在我卻得再次經歷這些事——而且都不是以執行者的觀點,而是以受害者的角度。例如,有一次我被送到越南邊界的一個國家去暗殺一位我們的政府官員,因為他不讚同「美國觀點」。我是以一個小組組織進入越南的。我們的目的,是要在他住的鄉村小旅館內除掉他。這個行動如同宣布一項非口述的宣言,那就是:沒有任何人能夠逃離美國政府所能及的範圍。
我們在叢林內整整待了四天,等待機會以便乾淨利落的一舉解決這名官員,但是他的身旁總是圍繞著保鏢、秘書等隨從人員。我們最終只得放棄這種方式,而決定以另一種計畫來進行;就是在所有的人都熟睡的深夜,放置炸彈炸毀整棟旅館。
這就是我們所做的事。我們將塑料炸彈裝置在旅館的四周,天亮時就已將它夷為平地,炸死了這名官員和大約五十名待在旅館內的人。記得那時我甚至是面帶微笑的告訴我的指揮官說,所有的人都該死,因為他們都是罪有應得的共犯。
當我在瀕死時,再一次的看到了這事件。可是這一回,所有人的情感與訊息都潮湧而至。我覺得非常恐怖,這種感覺,就是這些人意識到生命將要結束時,心裏的絕望與無助;我更感受到了他們的家人在接到所愛的人慘死的消息時的那種痛苦。在許多的事件裡,我甚至能感受到這些人的喪生,甚至影響到以後的好幾代。
處於這些在東南亞因我而喪生的成打人群中,再次經歷他們的痛苦,對我來說真是難以承受。當時,我認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我假愛國的名義殺人,讓它來解除我所應承擔的恐怖罪行。
在軍事任務結束之後,我回到了美國,繼續為政府工作,從事些秘密行動。這些秘密行動主要是包括將武器運送給對美國友善的人或國家。有時候,我甚至被指派擔任訓練這群人,從事狙擊或破壞技巧的任務。
現在,從生命的回顧中,我被迫觀看了世界上因為我的行為所帶來的死亡和毀滅。光靈說:「我們全都是人性大鏈環裡的一個環節。你做的一切都會影響到其它的環節。」
許多這樣的例子都來到心中,但是其中有一個特別突出。我看到自己在中美洲的一個國家卸運武器。他們曾經在我國的支持下,打了一場對抗蘇聯的戰爭。
我的工作只是從飛機上運送這批武器,到對我們有利的軍事區域去。運送任務完成之後,我就回到飛機上並離開。但是在我回顧的過程中,離開卻不是如此容易。在武器被送交到戰爭區的時候,我是和這些武器在一起的。它們被用來從事殺戮行動時,我則伴隨著這些槍枝,看到有的被用來殺害無辜的人,當然有些被殺害的人則並不是完全無罪。
總括來說,親眼目睹這場戰爭因我所造成的結果,是件可怕的事。
中美洲武器運送,是我在被閃電打中前參加的最後一項任務。我記得我看見有一些孩子在哭泣,因為這群小孩被告知他們的父親死了。我知道這些死亡是因為我運送槍枝造成的。
就在這時,回顧結束了。在回顧結束時,我陷入了瀋思中。回想著剛才自己所親眼看見的一切,同時給自己下了個結論:我很慚愧。我領悟到自己過著的是如此自私的生活,很少伸出援手幫助過誰。我幾乎從來沒對自己的同胞微笑表示過一點懇摯的愛,或甚至給那些窮困潦倒、需要幫助的人一毛錢。我只為自己而活,一點也不在乎我的同胞。
我看著光靈,同時感到一股深深的悲傷與羞愧。我期待著震撼靈魂的譴責。我已經回顧了我的一生,而我所看到的是自己實在是個毫無價值的人。除了譴責外,我還應得到什麼呢?
在我注視光靈的時候,卻感覺到他好像正在安撫我。從接觸中,我體會到一種只有祖父對孫子的無私寬憐所能比擬的愛和喜悅。
光靈說:「上帝讓你成為不同的人,而其中的不同就是愛。」當然他並不是用言語說出這些話,而是藉由某種形式的心靈感應傳遞給我的。直到今日,我依然無法確定這句神秘的話語究竟代表了什麼意義。然而,他就是這麼說的。他允許我再一次的瀋思一段時間。
我曾帶給別人多少愛?而我又從別人那裡得到了多少愛?從我剛剛所經歷的回憶中,看得出在我生命中每做了一件好事,都有二十件壞事會產生更不利的影響。如果罪惡是一種肥胖,我想我一定已經有五百磅這麼重了。
但在光靈離去的同時,我感覺到這份罪惡感的負擔也漸漸的離我而去。我曾經因為苦思而極度痛苦,但是藉此我也增長了許多修正自己生活方式的知識。就像是藉由心靈的感應那樣,我的腦海裡一再地傳來光靈所帶來的訊息:「人類是到世間行善的強而有力的靈魂個體。這些善行並不是那些藉由大膽行動來完成的成就,而只是人與人間仁慈和善的行為。真正珍貴的往往是生活上的小事,因為這些行為是自然產生的,而且能夠表現出真實的自我。」
我感到很興奮。現在,我瞭解到了人類向善的簡單秘密。就是在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你會發現,你所擁有的愛與良善,和你在整個生命過程中所付出的將一樣多。事情就是那麼地簡單。
我對光靈說:「我的生活將會因為知道了這個秘密而過得更有意義。」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瞭解到我已經無法回去了。我的陽壽已盡。我被閃電擊中。我死了。
「他死了」
我所記得的救護車裡的景象相當混亂。與醫院通話的無線電聲中夾雜有珊蒂的啜泣;儘管心電圖上已拉出一條平直線,醫護人員卻仍持續地努力著。救護車司機將油門踩到底,同時打開警報器,因為不管車上的病患是死還是活,他能做的就只有這些。
醫生和護士早等在急診室的門口。緊急醫療小組將我從救護車上抬下來,推入急診室。他們很有效率地展開合作,重複著已經做過數百次的急救工作。醫生與護士開始為我的復活而努力。護士用一條塑料管將氧氣導入我的喉嚨,另一名醫生則爬上手術抬開始緊壓我的胸膛。另一名醫生則將一根長長的針頭插進我的胸,將腎上腺素注入我體內。
但仍然沒有反應。
醫生們不肯放棄。他們用電擊器電擊我的心臟,試圖使它恢愎生機。來自心臟的刺激越來越多,我的肋骨發出了爆裂聲。
「加油,丹尼,加油!」一名護士在我的耳邊喊著。
沒有任何反應。心電圖線仍然還是平的,我的身體也沒有一點顫動。
主治醫生說:「他失敗了。」就把床單拉過來蓋住了我的臉,走出房間去坐了下來。護士則在通知停屍間後,將我的屍體推出來,停在電梯旁的走廊上。我得待在這裡,直到停屍間的人從地下室上來接我。
主治醫生的臉上充滿了疲憊與失望,他走進候診室,告訴珊蒂和湯姆他們都已經知道的事實。
他說:「我已經盡力了。」
珊蒂和湯姆開始哭泣。我並沒有看到這些。這是後來湯姆告訴我的。因為在醫生告訴他們這件事的時候,我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