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圖片來源:公用領域 pixabay)
【看中國2021年4月16日訊】51歲的卡車司機金德強喝農藥自殺了。起因是一筆不合理的罰款,北斗「掉線」,要被罰2000元。
他留下一封遺書,很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訴求:不是賭氣,也不是一時想不開。「我用我的死來換(喚)醒領導對這個事情的重視。」
喝下農藥以後,金德強還錄製了一條自拍視頻,發在卡友群裡:「你看我喝了藥,十分鐘了沒有人管,沒有人問」。視頻就在超限站的走道裡錄製,面前還有執法人員走過,可是,當時執法人員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
2000元罰款,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嗎?
4月5日,金德強駕駛貨車從唐山出發,前往廊坊送貨。出發沒多久,經過唐山市豐潤區的治超站,他被執法人員攔下,進站檢查。沒想到,執法人員沒查出超載,卻查出了金德強的行車定位系統掉線,要罰款2000元。
據金德強的哥哥後來說,一月份以來,金德強就沒接到什麼活,而司機拉貨一天也就掙個300-400元,這一罰,相當於這趟活都白幹了,還得倒貼。
金德強一時間難以接受:「北斗掉線,我一個司機怎麼知道呢?」監控顯示,從治超站出來後,他在車上坐了半小時,然後下車,前往農藥化肥購買點,購買了一瓶農藥。也許是還想再給自己一次機會,買完藥後,金德強又找到執法人員,嘗試溝通:能不能照顧一下。執法人員說:照顧不了,這是最低線了。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金德強拿出右手口袋裡的農藥,一飲而盡。17分鐘後,出現嘔吐症狀的金德強被救護車送往醫院。晚上23時,搶救無效死亡。
金德強的微信名字,叫做「一生平安」。這也許是每一個貨車司機和他們家人,對他們最大的期待。沒有想到的是,平安地開了十年貨車的金德強,最終卻卻倒在了超限站裡。金德強選擇的農藥是救不回來的百草枯。家裡還有76歲的母親、妻子和3個兒女,最小的女兒才11歲。家人在事後查看他的賬戶,發現裡面僅有6000塊錢。
壓垮他的,與其說是這筆2000元的罰款,倒不如說是因為失望和心涼,他自述說,當了十年的卡車司機,沒有掙到什麼錢,反倒是落下了一身的病。
在遺書裡,金德強對兒子囑託:照顧好你妹妹。別學我,窩窩囊囊一輩子。
掉線的不是北斗,是服務商的良心
兩天後,「北斗掉線」這個關鍵詞上了熱搜。這裡的「北斗掉線」,雖說叫「北斗」,但其實是北斗衛星的信號接收器。這種終端設備的市場是開放的。從事北斗設備服務商工作的網友表示,按規定,從2013年以後,所有出場的重型載貨汽車都需要安裝符合標準的衛星定位終端,目的是監控大貨車的行車軌跡,預防超速和疲勞駕駛。
眾所周知,重型貨車超速和疲勞駕駛,危害性極強。運用行車定位系統預防兩種情形,對司機和行人負責,初衷並沒有錯。但在實際的執行過程中,出現了種種問題。首先是費用多且雜。重型載貨汽車安裝衛星定位的政策出臺8年,終端設備的價格依舊沒有一個統一的說法。根據網友們的經歷,終端設備購買安裝費用從1500-3200不等,每年還要另繳300-1000元的服務費。
河南一位卡車司機在網上發帖稱,自己不僅要花2800元更新車上原本帶有的定位系統,還要花140的培訓費學習使用系統。安裝費、培訓費、服務費……費用越來越多,成本越來越高。如果花了這些錢真能保障安全到也還好。更糟糕的是,這些終端有些並不好用。交通運輸部辦公廳去年曾公布抽樣檢查結果,北斗導航車載終端的合格率只有70.4%。
這不合格的30%背後,也許是許多個金德強這樣的司機,面對突然掉線的終端、不斷漂移的定位,收到罰款有口難辨,只能咬牙拉更多的貨,跑更久的車。
微博一位網友說自己工作的車隊,定位終端經常出錯。「路邊停車定位都在飄,都算在開車時間裏了」。每年被「冤枉」的罰款上萬元。其中一部分可以向上申訴,一部分可以溝通解決,剩下的就只能「認栽」。
按道理說,定位系統終端服務商都需要拿到交通部門頒發的資質。根據知情網友消息,這類資質要求很高,需要多種證書做基礎,全套證書和資質下來,成本在幾十萬元。這些證書、資質,都是為了保證終端服務商的企業規模和專業性。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少小企業,乾脆通過挂靠別家企業資質的方式參與到了這個行業中。這類企業往往服務和技術都不到位。
再次聚焦金德強事件本身,處理方式也有很多問題。根據《道路運輸車輛動態監督管理辦法》規定,衛星定位裝置出現故障,有兩種處罰情況:1.使用衛星定位裝置有故障的車輛從事經營活動,需要責令改正,拒不改正的,罰800元;2.如果定位系統是人為惡意關閉、刪除數據的,罰款2000-5000元。
從金德強出發的唐山,到檢測到掉線的豐潤治超站,距離不過2、30公里,根本夠不上疲勞駕駛,執法人員但凡從實際情況判斷,要求連接上就可以。即使責令不改,那罰款額度也很值得商榷。
金德強的事件中,定位系統是否是人為關閉的,我們尚且不知。如果在金德強嘗試溝通時,執法人員能夠有更多的耐心和同理心,也許事情不會落到今日這樣,教訓慘痛。「再嚴格的管理辦法,也難以消除簡單粗暴的作風。」
壓垮金德強的,不是2000塊錢,而是簡單粗暴的執法,和看不到希望的生活。
想賺錢,就豁命
事實上,除了發生事故的新聞報導外,又累又苦的貨車司機一直在輿論和鏡頭裡失焦。
金德強說他要用自己的死為「廣大卡車司機說句話」。
這裡的廣大是什麼概念呢?據統計,全中國大約有3000萬卡車司機,承擔了中國76%的運輸總量。3000萬司機,又被稱為「公路上的遊牧民族」。他們幹的,其實是一種苦力職業:做著底層的工作,和時間賽跑,用生命和安全交換報酬,維持整個家庭的生計。
「幹這活你要是八小時制,一個月連飯錢都掙不了。」這是卡車司機最真實的感受。
很多司機的車是自己貸款買的,這是他們主要生產力工具。為了還上1萬的月供,為了供父母看病孩子上學,他們只能在這條孤獨的路上,極度壓縮自己和車輛的極限。
為了準時交貨不被扣錢,一臺車一個月跑4萬公里,卡車司機常常工作20小時休息4小時,車子根本不敢停,自己實在困了就縮進後艙勉強睡一覺,方向盤交給坐在副駕駛上的妻子。
超載更是常事。承包商和貨主為了節省成本,能用一輛車拉完的絕不會雇兩輛,甚至要求「必須超載」;而司機為了賺更多的錢也會選擇超負荷,能拉2噸的加到6、7噸,能拉50噸的卯卯勁,拉上一百噸……大車制動慢,貨倉超載,司機疲勞駕駛,這一切的急功近利將會導致血的代價。
高速上的大車連撞從不是稀奇事兒,3年前震驚全國的「11.19」事故中起因只是一輛小麵包追尾,算是只用賠償1000塊的小事故,但最後造成的是9死9傷的慘劇。出事的車輛像頭被踩扁的甲殼蟲,只剩下車門的鐵皮露在外面,司機血肉模糊,像被「人肉擀麵杖」碾過一樣,但是後面的大挂箱幾乎都完好無損。
根據倖存者劉師傅所說,進口車是要比國產車質量稍微好一些的,至少出事時候先會保護人。但是看到高出幾十萬元的價格,再看看自己手裡填不上的貸款,很多人只好收回羨慕的眼光。
像《平凡的世界》裡,屬於卡車司機「方向盤一轉,給個縣長都不干」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二十五年前,他們開8至10小時就能賺120元,比平常的工人工資還要高幾倍,現在則需要開16小時以上,才能勉強賺到8000一個月。
運費在不斷下調,壓價破壞市場的人越來越多,惡性競爭導致利潤越來越薄,散戶更難接到單,到手的錢越來越少,車輛越來越沉,再次惡性循環。一輛車撐起一個家,也壓垮一個人。違規受罰理所當然,承受苦果不消多言。然而扒開「招聘高新卡車司機」的外皮,每一滴都是底層勞動者的血汗。
沒有生活,艱難生存
在網際網路人還能為996反抗抱怨的時候,他們一直在007的駕駛室中默默無聞,其中大多數人甚至根本過不上正常人的生活,一輛車的駕駛室,已經是他們日常活動的主要空間。
吃飯,他們不去高速收費站。誰都知道,在收費站能吃一碗熱騰騰的飯菜既能休息又能補充體力,但是即使不心疼35元的盒飯錢,也要考慮時間夠不夠用、偷車賊會不會將零件直接拆下帶走。權衡一下利弊,最優的選擇只能是在車上啃個干餅子,或者用涼水泡一碗麵。
睡覺,「汽車旅館」這種地方離普通人還是太遠。卡車的駕駛艙五六平米,前面是座位,後面已經放了一張不到一米的簡易床,這就是他們休息的地方,在困極的時候,這裡就是他們的倒頭而睡的簡易床鋪。
這群為了生活奔忙拚命的人,不在乎吃,也不在乎睡,只在乎能不能省出多一些錢來,可即使這樣也總免不了一筆又一筆的意外支出。
專偷卡車司機油的「油耗子」是很多人的心頭之恨。在跑車不久時,很多人吃過虧:自己在收費站睡一覺,或者在床鋪上打個盹,哪怕只有幾個小時,醒來的時候車廂裡的油已經被人全部偷光,偷油賊也溜的無影無蹤。兩個車廂,700升柴油,這幾千塊的損失,跑一次長途的苦力錢,全折在了這個下午,欲哭無淚。「我很累,但我不能睡,油箱裡還有油,被偷了這趟長途就又白跑了。」一些司機無奈不敢睡,還有人直接將地鋪打在路邊,用身體護住油箱:要想偷油,先從我身上踩過去。
黑夜要防小偷,白天他們則要應付各種各樣的意外收費。「保護費」從來都不是這個行業的秘密,給黑交警交了錢,你超載的車才能走;保安和小偷串通,你需要花錢打點關係;為了不讓貨物被扣下,總要送高昂菸酒;為了不得罪卸貨工,要多給點錢照顧。
就連這次出事兒的北斗衛星定位記錄儀,當年也因為強制安裝鬧出過不小的風波。裝上高科技產品,幫助司機群體規範行車安全自然不錯,但是安裝的費用一直是個迷。不僅需要自費,而且各地收費標準不一,有的地方司機需要要繳納三四千,有的則七八百,大家每年要交一筆服務費。更糟糕的是,一些導航產品質量參差不齊,穩定性不佳,設備本身常常出現掉線問題,如果你棄之不用或者用免費的GPS,那不予核發或審驗道路運輸證的。
「卡友」吐槽說,有些地方已經把記錄儀當成日常處罰工具了!如果真是為了卡友好,為什麼不在限超站安排一些專業的維修人員?
說好的了「自願」,卻沒有真正的自願;規範初衷是好的,落地的偏差只能他們自己承受。被社會依賴,卻不被社會尊重。對在每條路上的飛馳的貨車司機來說,車子無論行進到哪裡,他們都是弱勢的異鄉人。
3000萬卡車司機背後,又還有約2500萬的卡嫂。她們或是選擇在家留守,或是心疼丈夫,選擇了一起跟車。副駕駛上的女人從來睡不好覺,丈夫開車,她們陪著聊天,負責讓他們保持清醒,當丈夫實在太困的時候,他們也能握著方向盤當代駕,讓他們獲得短暫的休息。卡嫂分擔著旅程的寂寞和久坐的疼痛,她們和丈夫一樣,吃著簡餐,防著偷油賊,上廁所就在小樹林裡,一切都還挨的過去,除了生理期時候,長時間不換的衛生褲會讓人過敏。有時候,她們能勝任一些丈夫不擅長的工作,面對蠻橫的交警和糾察,更有親和力的女人替丈夫斡旋,容易解決問題。
為了改善生活,有的卡嫂將菜板、煤氣罐、鍋碗瓢盆搬進了艙裡,在兩個駕駛座位的空檔上切菜備菜包餃子,難得休息時候停下車開火煮飯。即使在環境簡陋的路邊風餐,這也是難得一頓熱乎頂飽的好飯,愛和溫暖填滿一身的能量後,老公們還能再跑幾百公里。
生活永遠在路上
對貨車司機來說,艱難似乎是生活的底色,下苦受累是常事,甚至是生活碎片裡最不值得的事情,因為每個底層勞動者都在負重前行。然而除了歌頌負重前行,更重要的是需要有人能看到他們的困境。產業變遷的壓力不能只由他們的肩膀承擔,無論是何種體力勞動者,以剝削身體為代價的終究不是一個健康的行業市場。那些本可以被妥善解決的問題,不應該以血為代價。
就像因為2000塊自殺的金師傅,他想要的,或許僅僅是一個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