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夜市(圖片來源:HECTOR RETAMAL/AFP via Getty Images)
去年早春一個寒風凌冽的日子,李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沒錢了」。
「本來想去ATM機取點現金,幾張卡接連餘額不足。」身後還有兩三個人排著長隊,他臉漲得通紅,感覺生活窘迫到了極點。
很難想像,這個35歲的深圳人,曾是朋友圈子裡炙手可熱的「拆二代」。
「你以後都不用愁了」
上世紀90年代初,李方的父親放棄體制內工作,跟朋友南下,在那個只要敢闖就有錢賺的時代,他靠在深圳做小生意,擁有了一套筒子樓住房。
2009年,福田城中村整體拆遷,當時還在上寄宿制中學的李方,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告訴他「你以後不用愁了」。
他們一家收到了三套回遷房和800萬補償金。
但李方的第一反應不是興奮,而是錯愕,因為「還沒準備好怎麼當一個有錢人」。
暑假回家,李方發現爸爸買了輛保時捷。他自己換上了iPhone 4和富士相機,甚至請整個宿舍出國游了一星期。
2010年前後的深圳,拆遷的確是一張階層躍遷的快速通行證。
當時深圳正處於城市快速擴張的關鍵時期,據媒體報導,一些城中村的拆遷補償金額曾高達數千萬元,甚至超過億元。深圳南山區白石洲村的拆遷項目中,部分住戶因擁有多套房產,獲得了上億元的補償款,被媒體稱為「億萬拆遷戶」。在福田、羅湖等核心區域,擁有「農民房」或出租物業的居民,拆遷後獲得的貨幣補償和安置房價值也遠超普通市民的財富積累速度。
這場財富再分配的劇烈變動,成為深圳社會結構劇烈變化的一個縮影。
有了錢,李方想實現自己的夢想,去北京學藝術。「我長相雖然不出眾,但可以去學導演,混劇組。」
考藝術專業,李方的文化課成績綽綽有餘,不需要花太多精力提升,反之他擁有了大把時間看電影,甚至開始著手購買大學四年能用得上的所有攝像攝影器材,就這一項他花了超十萬元。
除了滿足愛好,他每週末都和「拆二代」朋友去深圳灣的西餐廳打卡,一起出入車庫的座駕標配都是奔馳、寶馬、奧迪。
到手的三套房在漲,一家的收入也在漲。
大學期間,師兄帶他去參加了場「影視項目投資說明會」,聽說只要投50到200萬不等,回報可能是十倍以上。李方拿出50萬,成了這部小成本電影的小股東之一。最終他獲得了將近百萬的分紅,收益翻倍。
畢業後,他還在南山區投資了三家咖啡廳,又投資了幾個北京的影視項目。
「2015年的影視圈,做個PPT都能拉到投資,只要敢去想敢去拼就會有錢。」
但李方還不知道,人生中的風暴正在朝他襲來。
變化襲來
2019年,父親突然病重。李方每個月3∼4萬的收入都是靠項目回款,幾筆看似「穩賺」的影視製作項目在2020年突然爆雷,「不是擬邀約藝人出事無法繼續履行拍攝,就是資金不足上星上平臺播出延遲」。
父親的病情反覆加重,李方自信投出去的項目資金肯定能賺回來,就把父親送進了香港大學深圳醫院國際部的VIP病房,一天就要花掉一萬。
2022年秋天,國內防控情況逐漸複雜,他不得不陸續賣掉部分資產套現。但二手房市場流動性不佳,降價了20%依然無人問津,最終花錢將其中兩套90平左右的住房重新裝修後才找到賣家,賣出一套後回款500萬。
「總之就是賬面有錢,手裡沒錢。」與此同時,他在網貸平臺貸款的催收電話開始頻繁響起,信用卡分期利息一點點蠶食著每月可支配收入。
2023年,李方的生活已與幾年前判若兩人。他還偷偷轉賣過收藏的潮鞋、手錶及閑置的奢侈品,隨著朋友聚會次數減少,社交圈的氛圍逐漸冷淡下來。
當年冬天,父親因為肺部感染,再一次躺在了ICU,40天治療,花掉了大部分積蓄。由奢入儉難,讓他痛苦的不是消費降級,而是心理上的巨大落差:曾經擁有過的、習以為常的,正一點點地離開。
「最難受的是,身邊的人還覺得你是‘拆二代’,甚至跟你借錢。」
李方粗略估算了自己的500萬負債,半數以上來自此前數個失敗的影視項目,還有近100萬在股市中的投資虧損。在各種資產的騰轉挪移之後,2025年年初他還了不到二分之一。
有時候,他甚至會陷入幻想:如果當年拿著補償款直接移民,或者換一座更慢節奏的城市,比如去大理或者麗江生活,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有錢只是另一個開始」
李方的故事並非個例。
據中國人民大學金融研究院估算,包含各類非銀行貸款在內,2024年我國實際居民部門負債總額已經超過百億元。
那些靠著拆遷、房地產升值,網際網路崛起等紅利完成財富躍遷的人,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回落。一旦經濟下行、資產貶值、收入縮水,那些看似堅不可摧的生活方式,像紙牌屋一樣脆弱。
李方父親病情緩和後,從醫院回到家中保守治療。2023年,李方兒子出生,他關掉了幾年前投資的咖啡館,以期資產止損。
在深圳持續了兩年的打工人生活後,李方跳槽去了香港一家影視製作公司做剪輯,妻子則找了一份保險經紀的職位以彌補家中的日常花費。
因為要照顧父親,他和妻子每個週末都要輪流往返於深圳和香港,朋友圈動態少了,「學會了悄悄過日子」。
而那個當年原本屬於他的村落,如今是另一批人的夢想家園。今年春節,他偶然路過,還是會習慣性地抬頭看幾眼,像是在確認自己是否真的來過。
「我一直以為有錢可以解決一切」,他輕聲說,「後來才知道,它恰恰是另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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