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筆記的女孩(圖片來源:手繪圖片)
我笨拙又疲憊地被這些毫無意義的、相互監視的、形式主義的工作驅趕著,一邊想,人耐受度的底線到底在哪裡?
2023年,我研究生畢業,進入一所國企在家鄉的省公司,任職於一個不用揹負經營業績指標的管理部門。2024年,智聯招聘大學生就業力報告顯示,48%的應屆畢業生將國企作為就業首選。這意味著,在1179萬應屆畢業生中,有565.92萬人期待進入國企工作。單看數據,我只需要保持呼吸,就已經贏得了幾百萬同齡人的羨慕。
2023年7月,我入職,開始享受國企無微不至的便利,每天跟著同事們挑選食堂製作的麻辣蝦尾、砂鍋、米線等半成品,在辦公室的冰箱裡存水果、熟食,在微波爐裡熱早餐,幾乎把公司當成了家。但很快,工作從最初的簡單重複,變得繁瑣、荒誕,甚至讓我感到恥辱。我開始思考,難道真的要在這裡這樣工作一輩子?
兩年之後,2025年,我放棄了這份在人們眼中「穩定、體面、不受累」的工作,選擇裸辭。
工作的兩年裡,我越來越意識到「國企」究竟意味著什麼。顯然這不是一份承諾一切的理想工作。在這裡,存在著生產經營、發展壯大之外的另一種目的。這種目的是如此抽象,誰也無法給它一個精準的闡釋,但同時又是如此具體,你能從長期處在這套系統的每個人的一言一行中,看到它的痕跡。系統要求了具體的人,而具體的人又反過來形成了「國企」的動作。
我嘗試記錄下這套系統的痕跡在我眼前浮現的過程。根據編輯部的建議,我在國企的故事會分三篇發表,這是第一部分。在進入這家國企的第一年裡,我從一個旁觀荒誕劇的看客,逐漸成了荒誕劇的演員本身。演員會有自己的想法嗎?
國企員工的一天
2023年夏天,我研究生畢業,進入一所壟斷性國企在家鄉的省公司上班。我被分配到綜合部新聞文秘室,算上我,科室共有五人,我的主要工作是在內網系統裡發布內宣新聞稿。
我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
早上八點一刻到九點之前,是我縮在自己工位上悄悄化妝的時間。我會一邊化妝一邊裝模作樣看看電腦,時不時撩起眼珠子觀察一下週圍工位的同事們有沒有站起來的動向。(入職一個月後我不再化妝了。)
九點之後,我開始工作,主要內容是審核發布各部門和地市分公司的內宣新聞。每天需要處理的新聞稿件基本穩定在10篇以內,處理這些工作顯然用不上一天時間。只有趕上節假日,稿件數會浮動到十幾二十多篇。
我謹記著已經工作的朋友傳授的上班技巧,無論手裡活多活少,都不能太快交付。為了防止表現出自己處理那些稿子太快,我會刻意把編輯好的新聞稿存在草稿箱裡,每隔幾小時點擊一次發布。其餘時間,我煞有介事盯著電腦,其實只是在看自己下載好的電子書、公眾號文章,摸魚突然回神時,就猛地亂點滑鼠一通假裝自己好像很忙碌。如果有時露出傻笑,則可能是在和朋友發消息。
中午通常是十二點下班,但十一點四十五的時候,大家就會自動從工位上起身。這時,瑩瑩姐會招呼我一聲:「走小趙,吃飯走。」瑩瑩姐三十出頭,皮膚白皙,額頭光潔,說話總是不緊不慢。第一次見面時,她便對我格外熱情,向別人介紹我為「新來的大寶貝。」所有人的分工中我也只對她的職責有認知:新聞宣傳。我們同崗位。
飯後,我拉開工位上的床,宛如昏迷一般迅速睡去。下午兩點半,我醒來,有十幾分鐘的時間裏,我恍惚地把下巴擱在桌面上醒神,直到同事突然響起的鍵盤敲擊聲將我喚醒,於是重複上午的動作。
下午五點多鐘,我會再消失個二十分鐘左右,參加一項「撿外賣」活動。單位食堂每天會準備可以外帶的餐品,通常包含饅頭花卷一類的主食,雞排春卷一類的小吃,以及麻辣蝦尾、砂鍋、米線一類的半成品,供員工選購。每天早上,在外賣系統裡搶外賣也是一項頗具競爭性的活動,緊俏的外賣如蓮花菜包子、蝦尾總是很快一掃而空。五點後,系統停止選購,沒有搶上或者忘記搶外賣的同事就會下樓去撿漏,看看有哪些是未被訂購或被取消預定的。第一次向我發出撿外賣邀請的人仍是瑩瑩姐。無論是否有撿外賣的需求,能站起來上下樓活動活動、打發下班前最後一小時的時光顯然都是美事一樁,所以我總會跟著下到二樓食堂一趟。
有時撿外賣也可替換成「買水果」。國企的周邊衍生物之一是小商販。不需要什麼特別高深的關係,順著大樓外圍的保安、保潔、會議服務人員,沾親帶故,再由這些人銜接上一兩個大樓裡的工作介面人,消息就有了進入樓裡的通道。
品質和方便是這裡最重要的兩道敲門磚,好的東西,價格可以比市場價低,也可以比市場價高,樓裡的人不大在乎,更用不著比價,總是能負擔得起。除此以外,觸手可得是最好的。2023年秋天的某一天起,一位出現在樓下的小販滿足了這兩個需求。小販是個門牙黑洞洞的老爺爺,他主要賣兩種水果:小番茄和草莓。前者一年四季供應,草莓則春天上新。他常帶著壯年的兒子送水果,父子倆總是開上一輛破舊的銀色小三輪車直接到公司樓下。
為了買小販的水果,公司有個專門的微信群,群主已經不可考,最開始建起來是因為買小番茄,因此群名就叫【xx公司總部小番茄】。群裡有人反反覆覆催問「小番茄來了嗎?」或者「草莓今天來嗎?」小販在群裡的備註簡單粗暴:菜農。有時群裡催急了,菜農就扔一條語音:「正給你們摘呢。」再問什麼時候來,回答又前言不搭後語:「最遲四點多,最早四點多」。
菜農一來,瑩瑩姐也問我要不要去買。我想起朋友說過小小的草莓更好吃,太大的草莓是打了膨大劑,憑自己很難找到這樣便利可靠的貨源,便欣然答應。才出了貨梯,就聞到芬芳草莓香氣。轉出走廊,一撮撮中年同事,每人手裡拎著幾籃草莓,臉上掛著一種無差別的、喜氣洋洋的表情。那種表情我後來見過很多次,中秋節發米面油的時候,春節前到公司超市成箱成箱拿年貨的時候。那是一種沒有理由不滿意、不開心,進而無意識的、生理性的笑容。
我也那樣高興著,小跑步到小販的車前。圍著一輛舊舊的銀色三輪,和辦公室的姐姐一起嗅草莓,挑選草莓,享受14塊一盒的內部價。再拎著草莓回到樓上。
終於,時間來到下午五點五十八分,手機充電器從插座拔出的聲音漸次響起——辦公室的同事們已經收拾完畢準備下班。我雀躍起來,跟著拔下充電器,插銷離開插孔的鈍響聽在耳中充滿快感。誰最先收好東西,便說「我去按電梯。」其實不過是出門前禮貌的一聲招呼。隨後,大家放輕腳步,觀察四下無領導後迅速閃身到電梯間。一天的工作宣告結束。
同事們自有如此行事的理由——出於服務領導之便,綜合部位於整棟大樓的頂層15樓,與公司一、二把手共享一層辦公空間。我們所在的小辦公室與公司一把手辦公室正對著,一把手常會直接走進來下達工作指令,或者索要某項工作的材料。
小辦公室裡一共有8個人,我所在的新聞文秘室4人,部門其他科室4人。在這個員工平均年齡超42歲的部門,我們這8人屬於中堅力量。
偶爾,我會去到其他樓層的工區,氣味在此時變得有存在感。以5樓或11樓為例,踏入工區首先聞到的是臭味。臭味與臭味則又有分別,11樓煙臭味重,5樓則更像夏天男生宿舍的汗臭腳臭味。我無從分析氣味產生的客觀原因,只從樓層同事的特徵揣測。11樓聚集著跑工程的同事,多為中年男性,而5樓以數智業務為主,同事年齡大多在二十多歲到三十多歲之間。
另一個氣味存在感顯著的地方是廁所。11樓的廁所散發著真正的廁所味,蹲坑的邊沿也會殘留穢物。這些信號明確提醒到訪者:這並不是一個很乾淨的地方。
而這些我都鮮少在15樓體驗到。我所在的辦公室,有時散發著水果的清香,更多時候沒有氣味。15樓的女廁所則總是散發著一股芳香,無論何時進入,總能保證有乾淨的坑位可上。
入職幾個月後,我逐漸發現15樓小辦公室的更多好處。辦公室有一位經理負責物資管理,某天,她突然搞來一臺全新的微波爐放在我們辦公室裡,就在我身後的位置。不久後,負責物業和保安管理的同事清理倉庫時又發現一臺小冰箱。從此,我過上了每天在冰箱裡存水果、熟食,在微波爐裡熱早餐的生活,如同在家一般。
辦公室裡年齡最大的同事馬姐,女兒只比我小三歲。上班時間,馬姐常常會突然發問:「小趙在不?」
「哎,在呢馬姐。」我應上一聲。
「哎呦這個娃娃咋一點點聲音都沒有的。我還當你不在呢!」
「哪有哇馬姐!我有聲音,你沒聽見!」每逢此時,我都彷彿在家裡和大姨撒嬌一般回應一句。
很有技術含量的工作
現在,來談談我的主要工作:發布內宣新聞稿。
那些稿子本身很簡單,是最不新奇的企業內部新聞。無非關於今天哪位領導開了會,哪個部門開展了工會活動,哪個部門又進行了員工培訓,或者哪個部門的某項工作又取得了進展。比如,工會活動的內容大致遵循「開展依據-活動現場-表忠心」的套路展開,領導調研則按照「行程概述-現場走訪-領導講話-表忠心」的結構組織。
我的工作也很簡單:點開工單、下載附件、打開word文檔、檢查是否有錯字語病,隨後複製粘貼進新聞發布後臺,加上圖片,整理排版,點擊發布。
新聞刊發在公司內部系統最顯著的位置,公司級領導也常常瀏覽,甚至會評論新聞稿件,內宣新聞因此成為各部門展示自己的重要窗口。
頭幾個月,我常遇到不滿我對稿件審核標準的人打來電話。第一通來自地市分公司的某位同事:我們那篇員工關愛的稿子為什麼不能發?
我點開對方說的那篇稿子,一共兩段。第一段講的是分公司某位領導帶著幾箱飲料去縣區慰問員工,提出鼓勵。第二段是員工們很受鼓舞,表示一定再接再厲。一張圖片插在文字中間。領導站中間,幾個員工排在兩邊,面前擺著幾箱冰紅茶、娃哈哈。八月的大太陽底下,每個人都覷著眼、皺著眉,呲出笑來。
我告知對方,原因是新聞性不足,內容也比較單薄。對方聲音尖利:可是之前都是這麼發的啊,怎麼現在又不能發了?
我感到對方難纏,皺起眉頭向對方提建議:如果特別想發,可以再修改一下,挖掘一些好的故事。
對方妥協了。那是她第一次和我打電話,儘管不熟悉我,但這位同事明白現在規則掌握在我手裡。第二次她再和我對接,說話風格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語氣親熱喊我「北鼻」。我表面上則若無其事地接受了對方這種調整,心下實實在在鬆了一口氣:終於不用和對方對抗式交流了。
當然,也有人不願妥協。有一次,財務部一位主任提來一篇工會活動稿件,文章的主要內容就是把活動中的遊戲規則羅列一遍。我耐心寫上修改建議後退回,這位主任照舊打來電話,我把修改建議重複一遍,對方應是。半小時後,我的直屬領導——綜合部副總經理任總打電話給瑩瑩姐,詢問財務部的稿子是怎麼回事。
我很謹慎,退稿前總會先問瑩瑩姐的意見。接到電話的瑩瑩姐向任總表示:確實發不了,小趙也和他們說了怎麼修改了,他們沒修改。並向任總展示稿件原稿。
對方「告領導」的做法讓我意外,這和哭喊著告老師的小學生有什麼區別?瑩瑩姐挂斷電話,我忍不住這樣向她吐槽,她軟語說:就是的,讓他們改也不改,我們新聞發布有自己的規定,我們就按規定執行。
瑩瑩姐還傳授給我幾種對方無法反駁的拒稿說辭,比如領導出席的一般性會議不發布是出於「八規」管理要求,黨建類的稿子不發布是應黨建部意識形態把控的要求,工會活動的稿子嚴加審核是因為內容新聞性不足,防止過度同質化影響領導觀感。
幾個月後,這種電話終於變少。我開始領略發布內宣新聞這項工作真正的技術含量:1.把握每一層級領導的名諱以及合適的位置;2.展示領導的良好形象。
一份新聞稿,若每位領導都在場,首先要嚴格按照其位置高低排列名字,一二把手是最好確認的,隨後幾位分管領導的位次卻並無書面明文規定,這種情況下往往需要從大會通知或印發的文件中尋找參照。不同領導擁有不同的頭銜,黨內職務排在最前面,到底是黨組、黨委還是黨支部,需要格外注意。
除了頭銜,領導擁有的動詞也不相同,如果是公司內部領導班子集體出席的會議,往往是二把手「主持」、總經理「出席並講話」,其餘副總經理及紀委書記「列席」(這裡還需特別注意,只能說領導「發表講話」,而絕不能說領導「發表重要講話」)。
其次,領導的位置高低也是相對的。倘若是省政府或集團公司來了領導,自然是政府、集團領導名字在前,負責主接待的公司領導在後(通常是公司一把手),其他陪同的分管領導一律甩到文章末尾,用「xx副總經理陪同接待」一帶而過。
我不是黨員,甚至連團員都不是,上學時沒做過學生幹部,對我而言,這是一套完全陌生的規則體系。我沒有明確的操作指南,全靠從過去的新聞稿裡找參照,如果有些問題新聞稿不能覆蓋,便向公司發布的文件中找答案。通常,黨建工作部與綜合部(新聞文秘室)發布的文件最可靠,作為「專門幹這個」的部門,這些細節不允許出錯。
第二類有技術含量的工作是展示領導良好形象,主要指領導圖片的拍攝和把控。
每當公司領導在辦公樓內有接待活動,我就要負責拍照,為此,我總結過做好這項工作必備的幾點要素。腦子要快,走位要活,同時還要具備信念感——「出圖高於一切」,唯有如此,才能支撐攝影師站在所有領導與來訪嘉賓正側面。但同時,外形氣質上,攝影師最好低調、沒有存在感,站在那裡也如同不存在一般。
瑩瑩姐很擅長這項工作,一次我和她一同拍攝,只見她腳步輕快地穿梭在人群中,一個跨步就能精準站在合適的位置,拍照時她總是微微收斂下巴專注盯著相機,一旦確定有可用的圖片立馬放低相機稍微躬身退步出場。我全力地模仿瑩瑩姐,把工裝和相機當我的隱身斗篷,幾番後心態也逐漸平穩下來。
內宣稿件裡照片的把控也很重要。領導笑的太親切、幅度太大不能放,領導表情太嚴肅、太疲憊也不能放,領導彎腰、駝背、頭前伸、蹺二郎腿或視覺上手垂落襠部的照片當然更不能放。
有一次,公司一把手到地市調研,被某些情況觸怒,現場訓了人。我對研討現場的情況並不知情,處理稿件時只覺得領導表情有些嚴肅。不想這張圖片竟然招來公司二把手關注,二把手的意見經過了幾道曲折才傳達到我的耳朵裡:「領導明明都那麼不高興了,這種照片你們也放?」聞訊,我一邊阿Q地安慰自己「反正沒罵到我頭上」,一邊趕緊撤下那條新聞。
新難題:如何讓自己顯得忙碌
上班幾個月後,我發現「顯得自己十分忙碌」是比做工作更有難度的事情。而這件高難度的事情,我最終沒能完成。
2023年12月20日,下午三點多鐘,我突然接到任總電話,讓我去他辦公室一趟。挂斷電話,我趕忙從廁所出來,奔回辦公室抄上筆記本往領導辦公室趕去。任總笑著招呼我坐——這位80後副總經理總是如此謙和地微笑著,眼角綻開幾道魚尾紋。隨後,他眼神落在桌面上,似乎在思考:「是這樣的,剛剛劉總來找我,說她分管的幾個科室裡頭,馬姐工作任務太重,想把咱們部報賬的工作交給你幹,她認為你也是新人,需要在各項工作內容中鍛練。」
劉總與任總平級,是綜合部另一位副總經理,分管部門另外兩個科室。我意識到談話的內容似乎並不簡單,語氣飄忽地「嗯」一聲作為回應,開始無意識地按動圓珠筆屁股上的按鈕。
任總顯然早已想好對策:兩個科室各自報賬。頓了頓,他繼續說:「但是這個事情我還是想聽聽你的想法,因為劉總就覺得新員工嘛,我們剛進來的時候也是啥都干。」
我皺起眉頭,挺了挺自己勾著的背,眼睛卻只盯著筆記本上的白頁看。我應該說什麼?大拇指繼續碾著圓珠筆屁股發出細碎響聲,我語速緩慢地開口了:「嗯……我覺得報賬這件事上,我和您的想法是一致的,還是干自己職責內的事情。然後……意思就是馬姐那塊搞不過來了嗎?」
任總對我的問題一帶而過,很快將討論拉回到我們科室。他好像是擔心我:「之後劉總可能也會單獨找你,到時你可以告訴她你手頭的工作,新聞信息的審核,輿情,或者文件……怎麼說呢……」領導聲音越說越小。我從鼻子裡嘆一口氣。領導沉默了三五秒:「就是怎麼說呢,可能在他們眼裡你工作量不夠。」
我尷尬地笑了,領導也跟著笑了:「就是你不能給人這種感覺。或者你幹活怎麼能讓人知道。你畢業後直接來的省公司,他們當時進公司都是先到分公司,什麼都干,就比較苦,承擔的確實比較大吧。」
這不是任總第一次表達我「承擔不夠」的想法,第一次談話時,我甚至沒有理解領導的意圖,第二次談話後,我開始思考自己面臨的情況,在筆記本上羅列了一頁我能觀察到的、新聞宣傳崗位的工作量:且不論怎樣才算「承擔夠多」,我目前手頭所有的工作都由瑩瑩姐分配,即便我想要主動承擔,看起來也毫無通路。
但這無疑是領導表達最強烈的一次,我意識到不能再像過去一樣只會點頭,要抓住機會表明自己的問題。這場談話進行了四十分鐘左右。從任總辦公室離開,我意識到必須行動起來給自己找活兒了。沒費很大力氣,我想到了一個點子:趁著年底辦工作會的時候策劃一期工作會幕後籌備vlog。這既符合任總一直以來想要提升部門在公司口碑的需求,又能賺取部門同事一些好感。
拍保潔為大會現場做清潔時,負責物業管理的同事站在一旁,突然湊近我用一種自己人的語氣悄聲說:俺們這些人一直干的都是些髒活,誰逑管你做啥了?現在這個機會正好讓大家都看看,要我說,把什麼保潔大姐掃廁所的都拍上才更好呢!
就是的!這都是我們的工作!我笑著應和。
年底工作會之後沒多久,我的直屬領導換了,任總被調走,新來的領導叫周玉珍,來自黨建工作部。她四十出頭,每天全妝上班,長發鬆松從腦後結成一條辮子搭在肩膀一側,發尾總是綴著與衣服色彩相呼應的綁帶。
辦公室同事稱新領導為玉珍姐——因為她總經理助理的職位還不夠資格成為「玉珍總」,自然也無法享受獨立辦公室,只好與我們在同一辦公室辦公。玉珍姐上任第一天,就找我單獨談話。她與我溝通職責分工問題,「沉澱」「擔當」「積累」是那場談話的高頻詞。我不做他想,只當是新領導上任的例行動作。但之後三到五月,玉珍姐保持著一月同我談話兩到三次的頻率。
談話隨時可能觸發。新員工考評打分結果出來,她與我談心:「我們新聞文秘室每個人都要像一根柱子一樣頂起來,科室每個人都很辛苦了,你是新人,更應該給自己多加壓。」安排我出差的間隙,她也要抓住機會談一場:「工作不僅要趕著往前做,還應該主動做。你要靠前謀劃你的工作。你是新人,現在正是你沉澱的時候,不要計較一時的得失。我們當年進公司的時候真是啥都得干,我也是走了很多彎路,我真的特別希望有人能像這樣和我說這些話。」
小會議室成了我和她除辦公室外最容易同時出現的場景。每次她說出那句「小趙,走咱倆出去一下」,我就知道要發生什麼,夾起筆記本自覺地尾隨她走進那間會議室。進了會議室,她一手拍開燈,一手拉開一把椅子坐下,我則掩上門,轉身,在昏暗的光線裡,拉開和她隔一個位置的椅子。
幾番談話後,我對玉珍姐要說的話已經完全有預期,坐在她對面,垂著眼睛,在她需要回應的時候「嗯」上一聲。直到四月下旬的某一天,一季度員工績效考評結果出來了,按照規定,領導需要請員工確認。手掌寬的績效工資條攤在桌上,玉珍姐用手指戳著我的C等級,問我:「難道你不想拿B嗎?你好好幹,多多承擔,績效上去了,到手的錢多了,自己也高興是不是?」
這好像是一個我不得不回答的問句,我只好含混著回答:「是,我也覺得拿B好。」對方因為這句話更加燃起激情,聲音又拔高幾分:「對啊!成績幹上去了,大家都高興對不對?還是要多承擔!你看像瑩瑩那樣,她現在任務真的很重,我們科室現在情況真的非常緊張,我來綜合部也是帶著自己的工作來的,我實在沒辦法再幫大家分擔,我們每個人都要像一根柱子一樣,能挑起大梁,獨當一面。」
我忘記了自己什麼時候抬起的頭,眉頭緊緊擰在一起,盯著她塗了大紅色口紅的嘴巴一張一合。終於,在她安靜的間隙,我由衷困惑地發問道:「到底怎麼樣才算承擔夠多呢?交給我的工作,我沒有一件是不干的,現在外宣新聞許可權還沒有向我開放,我沒有合作的記者資源,但我看到好的線索也會編輯好交給瑩瑩姐,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要怎麼才叫承擔夠多?」
玉珍姐大概沒想到我會反問,愣了一下,手指重重往桌上一點發出啪嗒聲響:「好!你要這麼說,那我今天就把外宣的許可權給你打開,你來負責這一部分,可不可以?」
我不想全盤接手外宣工作,對於沒有投放渠道的我來說這項工作是完不成的kpi,但「沒有渠道資源」又成為了對方論點的支持,玉珍姐大聲地下了結論:「所以說要你跟著瑩瑩多干多學!」
這之後大約一週左右,我突然接到瑩瑩姐打來的電話,讓我第二天接待一位電視臺記者到地市分公司採訪。我一邊慇勤接下別人遞來的工作,一邊唯恐領導覺得我做得還不夠。四月底到五月中旬,我密集出差,期間白天參加培訓,晚上處理各項工作,發內宣新聞、改外宣稿子,做節日策劃。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我們部門每年都會和一些央級媒體以及行業垂直媒體簽合同,稿件由這些平臺負責發布即可。除了一兩個本地官媒報社記者需要從我們這裡拿一些素材以外,更多的外宣工作人脈資源積累,實際與公司撥付的宣傳費直接掛鉤。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的心態輕鬆許多。編輯外宣稿件也算是相對令我感到舒適的工作。但處理了約十篇稿子後,我發現自己被一套陳舊的語言系統支配了。
比如某部門給某政府單位打造一個監控平臺,安裝攝像頭並加上AI分析功能,業務部門就會將事件描述成「數智賦能某某領域精準監管」,對項目具體內容則一帶而過。我不得不為此打電話反覆確認這項工作的原理及亮點,但就算明白了項目的原理(及水份),竟然也找不到「數智賦能」之外的其他語言。不僅如此,對接幾次後,我發現當地官媒記者也鍾愛這種表述,帶著「數智賦能」這類字眼的稿子總是會更快被採納,我猜想這也與報社內部編委的偏好有關。
除了「數智賦能」,「打通鏈路」「構建生態」,也是常見詞彙。所謂「構建生態」是指有兩個及以上的相關項目,「打通鏈路」則指兩個項目之間在工作過程中相互銜接。我盡量通過回歸事實來拒絕這些高深莫測又籠統含糊的詞語,在標題裡寫明公司做了一件怎樣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我逐漸總結出,偏向基礎設施建設、實體項目建設的部門提交的素材往往更容易達到這個標準,因為工作內容必須落到實處,不含水分且容易量化。
直到某一天我重看人物雜誌2021年發布的《網際網路大廠的黑話困局》,才意識到,原來這些讓我難以超脫的語言,早在2015年就已經在大廠中流行。而如今,它們充斥在我的四周。新聞稿甚至稱得上黑話含量低的領域,在向領導得到匯報中,「以XXX賦能某某某場景」「以XXX為抓手深化某某某工作」「打通某某鏈路,加強某某感知」「構建某某生態,打造某某體驗」這類句式更加氾濫。平日同事交流工作,也愛說「顆粒度還不夠細」「拉齊一下進度」。
新領導也改變了辦公室氛圍。從她搬來小辦公室的那天起,家長裡短的閑談和撿外賣活動都消失了,更不會有人在五點五十八分拿起包走向電梯。每一個人都默契地延後了自己離開辦公室的時間。
瑩瑩姐恐怕是唯一的例外,她依舊在六點後准點拔下手機充電器,只是走得更加悄無聲息。我後來觀察到,衣服的放置地點是她「無痕」下班的關鍵。冬天厚重的外套,瑩瑩姐總是掛在辦公室進門的衣架上,因此每次下班她都像「暫時離開工位」一樣走到門口,再拿下衣服飄然離去。我想效仿,但挂架上還盛著馬姐、物業姐、文件姐的大衣,已經沒有新加入一支衣架的空間。
線下陣地的意識形態檢查
我的直屬領導周玉珍之前任職的黨建工作部,在我司一直屬於強勢部門。這除了與大環境相關,也與集團公司整體考核辦法掛鉤。按照集團規定,生產經營相關的各項考核,不盈利的省公司沒有參加評優的資格,而黨建考核是個例外。由於我司仍處在虧損階段,黨建考核就成了將領導送上集團公司表彰大會領獎臺唯一可能。(2023年我司確實在集團黨建考核中取得優秀成績,這塊獎牌也成了2024年我工作中常常涉及的熱點。)
在考核的指揮棒下,其他省份在集團黨建考核中的目標是「不出錯」,而我司的目標卻是「要出彩」。為做好管理,就涉及到黨建工作部每年很重要的一項工作:省公司黨建考核。
省公司黨建考核工作採取部門互查的方式。剛入職不久時,我、瑩瑩姐以及一位巡察工作辦公室的男同事陳哥,就曾被黨建工作部抽調,到各地市檢查「線下陣地」是否符合「意識形態」規範。
所謂「線下陣地」,通俗來說就是地市分公司的企業文化宣傳欄、宣傳牆及各種海報,下屬營業廳也在檢查範圍之內。而至於規範具體有哪些要求,很遺憾,出發前我們沒有收到任何具體的檢查標準。
每到一地,我們雙腳才踏下車就有人急急忙忙來迎接我們,雖然接待的人口中親熱地寒暄「來了」「路上辛苦了」這些話,但面上卻是掩不住的不安,因不安又更生出幾分諂媚,笑容彷彿是扯在臉皮上。我看到比自己年長許多的同事如此客氣又敬畏地伴在我身側,又始終落後我半個身位,只覺得手足無措,誰對我笑,我便也對誰抿著嘴笑,邊笑邊微微點頭,試圖通過表達友善讓對方對我的態度自然一點。但對方顯然無法因此放鬆下來,畢竟他們怕的是我所代行的、由黨建考核賦予的權力,而非我本人。地市分公司平均每月都要迎接至少一次來自省公司的檢查,他們比當時的我更清楚檢查的實際情況。而一旦檢查沒有標準,會發現什麼問題也就無從想像了。
我的年輕和友善沒讓迎檢同事放鬆,倒是讓她們意識到了我並不是主導這場檢查的人。不再有人環繞我周圍,我樂得清閑,一個人綴在檢查隊伍的後面。這家分公司有一間位於辦公樓院外街面上的營業廳,我們的檢查就從這裡開始。
每到一面牆或者通告欄邊,我就學著瑩瑩姐和陳哥的樣子仰頭看。由於事前沒得到任何檢查標準,因此實際檢查中,陳哥和瑩瑩姐也只能憑自己理解來查找問題,比如對領袖的稱呼、中央各項會議、文件中涉及的專有名詞表述是否正確,重要時間節點是否有誤等等。
沒有哪個地市分公司會在經歷了數場檢查後還犯下這類「政治性錯誤」。但陳哥堅信一個道理:對於檢查問題的人來說,「無問題」也是一種大問題。沒有問題,就要擴大檢查問題的範圍。我們檢查完營業廳後,步入院內辦公樓。玄關處右手邊便設有一個公告欄,一行人駐足沉默地打量著,陳哥盯著其中一張寡白的列印紙半晌,突然說:你們這個xxx他的黨費交這個數?
地市同事顯然沒想到對方會問這個,愣了一下後回答:嗯,是啊。
陳哥露出一種質疑的笑容:不可能!他都什麼職級了?怎麼是這個數啊?這肯定交少了!
地市同事將信將疑地回答:沒有吧,他的職級就是這個呀。
陳哥見地市同事還堅持自己的主張,斷然地把手一揮:咋可能呢?你們這肯定有問題!
迎檢單位是不能直接與檢查組理論或爭執的,因為一旦把握不好分寸就會淪為「態度不端正」,某種程度上,態度問題將直接影響檢查結果的走向,於是這位同事最終決定息事寧人,承諾之後讓相關人員再核對。
陳哥大體滿意了。我們離開這個公告欄,爬上二樓。二樓大廳處,有一張企業文化立牌海報,陳哥又走向這張海報,這次他的話說的倒是更快:這都是多少年前的海報了呀?這公司廣告語都換了,你們怎麼還在這兒擺著?
我看著那張海報,印的是集團公司統一的slogan。海報或許是幾年前的,但slogan並沒有變化。然而地市同事大概是因為海報落款時間的原因自覺被捏住了把柄,也不敢爭辯,直接喊人把海報收下去。
陳哥點點頭,我們繼續向裡走,走廊裡有一面牆用作企業文化宣傳,貼著很多照片,我看到這類牆面就自覺停下,裝模作樣開始「檢查」。但陳哥又發現了問題:這個照片牆,怎麼老總的照片一張沒有,副總的照片這麼多?
陪同的同事又趕緊點頭應是:對對,主要是去年X總來我們這兒多……
陳哥不依不饒:那也不行啊,還有這宣傳手冊,這都是前任一把手在的時候的,現在老大都換了你們還看這個?
就算是我,也能分辨出「沒有現任大領導的照片」和意識形態規範並沒有什麼衝突。我盯著陳哥的背影,他年屆四十,身材寬短,油膩的頭髮蓋在頭皮上,行動間雙手背在身後,更挺出大肚腩來。迎檢同事說話或打招呼,他一概不怎麼搭理,只把眼光往說話人的方向一轉,從鼻腔裡哼上一聲作為回應。但他自己說話又毫無徵兆,往往盯著一面牆看著看著,突然語氣輕飄飄地丟出一句話,隨行迎檢同事常常聽不清,便只得急急忙忙湊近他身邊。
我們一路檢查了員工休息室的宣傳牆、各辦公室牆面上的內容。最終沒能在這家分公司再發現任何問題。走吧。陳哥說出這句話時,我從陪同接待的同事臉上看到了今天自見面起第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一行人返身上車,我照例走在最後,這時迎檢的同事突然快走兩步,和我挨著肩,悄聲問道,我們那個舊海報,算問題嗎?
在我看來,這當然不是問題,但我無法保證其他人的想法,於是向這位同事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說,這個我們之後討論一下。
關上車門,陳哥從副駕駛上扭過臉來問我,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我手裡捏著用來記問題的文件夾,搖頭回答。
那就把那個舊海報記上。總不能一個問題都沒有吧?陳哥邊說邊回過頭,將身體向後一送,舒適地靠下休息了。
歡送會
2024年4月,瑩瑩姐陷入了神秘的忙碌,她與我們的直屬領導周玉珍一會兒談到找照片,一會兒又商討什麼音樂,我聽出一個大概,好像是在做一個電子相冊。音樂反覆幾次沒能通過,瑩瑩姐嗔怪地向周玉珍抱怨:哎呀,他到底想要個什麼音樂呀!
她們指的是嚴總——新來的部門領導,周玉珍的直屬上司。嚴總因為對音樂的不滿光臨我們辦公室,表達意見:內容沒啥問題,背景音樂「催情」一點!
那一瞬間,為了抑制自己的爆笑,我不得不用右手緊緊按著嘴巴。周玉珍不可置信的聲音在我右後方瑩瑩姐工位上響起:催情一點?
嚴總肯定地回答,對,催情一點!
但我沒想到這場活動裡還有需要我參與的部分。四月底的一天,瑩瑩姐突然叫我,小趙,下午四點半歡送領導,我們兩一起到1401拍照。
1401會議室常用來舉辦合作簽約儀式、召開公司級領導決策會。我們要歡送的是一位資深的公司級二把手。為了安置公司各部門領導,會議室裡的小桌全被替換成椅子,每邊擠擠挨挨地各擺兩排,算上公司領導,平時容納二十幾人的會議室生生裝下將近五十人。
作為合格的攝像或者文秘,比領導提前到達會場是基本要求。我端著相機,先是坐著,隨後聽到外面有動靜又趕緊站起來。不久,各部門領導到場,按名簽坐好,沒有人高聲說話。我在會議室的一角站好,緊盯著門口,從公司領導一隻腳跨進這間會議室的門起,我的快門就要動起來。
十幾分鐘後,公司一把手緩緩步入會議室,他邊朝裡走,邊回身讓人,緊接著退休領導露面了。短短三十秒裡,會議室先由低語嗡鳴聲轉為鴉雀無聲,緊接著又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一直持續到所有領導都入座方才結束。
嚴總負責主持會議,他拿著話筒站起身來,還沒說兩句話,已經哽嚥了三次,勉強說完「綜合部特意為齊總(退休領導)製作了一個紀念相冊,並邀請在座領導過目」後,他坐下來,摘下眼鏡擦眼睛。
周玉珍按下播放鍵,那首「催情」的旋律在擁擠的會議室內響起。我一會兒看看視頻,一會兒看看眾人反應。不多時,會議桌上有位我不認識的女領導開始抹眼淚,再過一會兒,兩排座椅間也傳來啜泣聲。我一邊舉起相機按快門,一邊懷疑:這眼淚到底是不是真的?領導只是退休又不是死了。
片子播完,嚴總情緒也整理好了,歡送會進入領導發言環節。現任一把手第一個發言,隨後退休領導回應,緊接著,其他公司級副總也一一發言。直到此時我才理解這種在我看來用力過猛、粗糙濫制的煽情電子相冊到底有什麼意義——在座諸位公司級領導,發言時無一不提到一句「感謝綜合部」。
那場歡送會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在場所有領導都逐個發言,會議結束時已近六點。這是退休領導此生最後一次下班,公司派出的車輛將準時送領導回家,一群人浩浩蕩蕩下樓。我和瑩瑩姐自然比大部隊更快到達一樓,為大合照提前做好準備。
六點一到,早已準備好的司機師傅將車緩緩駛到大樓正面,退休領導一隻胳膊抱著大捧鮮花,另一隻胳膊頻頻向大家揮手,直到退步至車邊,他才轉身鑽進車裡。在那裡,嚴總早就為他打開了車門。
一個急難險重的任務
四五月份在反覆的談心談話和我急迫地出活自證中流過去,六月,玉珍姐對我經手的外宣工作提出表揚。談話開始變少,我們度過一段相安無事的時光。
七月中旬,一個週五的下午,時間馬上到六點,玉珍姐快步走進辦公室,語氣焦躁地叫我們開會。下班開急會,準沒好事情。果不其然,她告訴我們,七月底開半年工作會的那天,恰好是公司成立二十五週年,嚴總讓我們科室做一個紀念視頻,在大會一開頭播放。這時距離開會只有10天了。
啊?會議室裡沒有人貿然搭腔,只發出一些表達驚訝的語氣詞,好讓玉珍姐的話能夠繼續往下。
玉珍姐不看大家,皺著眉頭盯著桌面,繼續說,嚴總這個人真是的!我都和他說了,還有十天了,我們就這幾個人,這怎麼來得及?
而後,她舉起左手在臉頰旁邊揮了兩下,彷彿那裡有只蒼蠅:唉說不通!反正現在就是我們得做這麼一個片子。
「說不通」是意料之中的結局,儘管玉珍姐表現得怒氣沖沖,但我猜想實際溝通中她也不過抱怨了一兩句領導要求來得太急而已。領導的命令不能違抗,只能溫和、微弱質疑,最主要的是,質疑幾乎都是無效的,必須落實。無論那些要求多麼緊急,多麼繁瑣,多麼不講科學,最終會歸結成「急難險重」四個字,而克服「急難險重」是一個員工必須要做的。
大家眼觀鼻鼻觀心,都不說話。玉珍姐繼續發言,我覺得我們這個片子的目的肯定是要感動大家,可以體現一下公司二十五年發展的歷程,形式可以新一些,大家有什麼想法?
有片刻時間,我真的以為「新的形式」是指真正像製作一支廣告片一樣,拍攝、剪輯,但接下來的往來討論很快讓我回歸現實。大家挨個發言,但基本無人超出玉珍姐的思路框架:既然是二十五週年,可以選取公司成立二十五週年以來具有代表性的圖片和時間節點,做成宣傳片。和往常一樣,所謂宣傳片,不過是圖片套上AE模板,再配上旁白和音樂,形成一種視頻感。我坐在會議室下首位置,在筆記本上記了幾個關鍵詞,接著被玉珍姐點名——小趙,這次的工作就交給你來做,可以嗎?
我環顧四周,其他在座同事都低著頭,玉珍姐則直直盯著我。我覺得自己沒有拒絕的權利,但同時也明白,這次紀念片對領導來說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政治任務」,這就意味著我不必獨自承擔一切。於是我清清嗓子,答應下來。
玉珍姐欣慰地笑了,說,好!這次真的是急難險重的任務,你放心,我們都會支撐你的。
當天下午,我的電腦裡拷進十幾G的圖片資料,桌面上壘起高高一摞過去的紀念冊,並囑咐一直合作的廣告公司為這部紀念片的剪輯留出時間。整個週末,我都在做圖片整理和資料梳理工作。
第二週,玉珍姐對我的資料梳理成果表示了肯定,但不滿意我的視頻文案思路,讓瑩瑩姐重寫一版,同時,她提出圖片的修改要求:
已經落馬的官員領導首先剔除,場景重複的圖片也不要,人不好看沒有「精氣神」的也不能要。內容增補方面,25年來歷任領導班子都必須有合照一張,現任領導班子年輕時的照片則最好人人有份;素材不能全是過去的照片,必須體現公司的發展和定位的變化;成果當然來之不易,但還要表明這得益於公司全員的共同奮鬥……
我按照她的要求,向各部門四處徵集詢問補足素材。要體現是全員奮鬥的成果,就要多放普通員工,但普通員工太多則淹沒領導。幾次溝通後我揣摩出辦法:多放過去的員工和現在的領導。實在需要一些近年來工作場景的圖片,就聯繫一線人員現場擺拍。
歷史資料基本梳理完畢後,體現「現在的發展水平」是要補充的關鍵信息。歌功頌德的事情無論如何誇張都不為過,而由誰歌頌顯著影響最終效果。玉珍姐讓我拎出當年內獲得重要獎項的團隊拍慶祝視頻。於是,相關同事們接到我的通知,從不同工區趕到我所在的辦公樓,在平日休閑會客的中廳裡站成一排,一邊大喊「齊心協力、鬥志昂揚,二十五週年快樂!」一邊手握成拳胳膊有力地向下一劃。
準備好旁白台詞,按照台詞內容逐字逐句對照好要照片順序之後,製作環節就交給了三方公司,一個大約有十來個員工的廣告工作室。素材交付的第二天,玉珍姐帶著我和瑩瑩姐專門驅車前往廣告公司,專程給剪輯師講片子的站位及重要性。
第一版片子週六發來,我微信發給領導,玉珍姐很快回覆:太醜了!太土了!邊框太粗、模板不大氣、沒有科技感是她主要不滿的地方。
我和她一起去廣告公司現場溝通。邊框太粗、顏色太俗是最好解決的問題。醜的顏色可一律替換成我司logo主色,邊框太粗也可縮窄。至於所謂科技感,就是在實拍的畫面上加上藍色網狀、光子、粒子特效,營造出一種萬物互聯的炫酷感覺。但「不大氣」就是一個需要結合段落語境來解決的問題了。比如在第一段,當台詞內容是高舉黨的旗幟、感謝集團公司指導以及回憶歷任領導班子的堅強帶領時,把模板做出「沒有模板感」(即沒有明確邊框)就是大氣;但到了第二段,回憶公司業務發展歷程時,帶有明顯邊框的模板又無傷大雅。
就這樣,片子改到第三版,玉珍姐大體滿意,將內容呈給部門領導嚴總看。由於時間緊張,再加之擔心嚴總無限制地提要求影響進度,玉珍姐向嚴總建議,請公司級分管副總一同審閱,嚴總接受了。
審片現場果然不出玉珍姐所料,提建議以公司副總經理——嚴總的直屬領導為主。但等公司副總經理離場後,嚴總終於還是提出自己的要求。那些要求堪稱樸素,但又最為麻煩。他要求我們做片子的目的非常純粹,就是讓領導高興。如何讓領導高興?嚴總的理解更加簡單:多放領導照片。
「把領導單人的照片放上幾張」指的是多放公司一把手、二把手及我們部門分管領導的照片。有些公司領導照片的處理則微妙幾分。比如分管市場部的副總,據親身為這兩位領導寫過某項工作匯報材料的市場部同事說,這位領導與一把手的工作思路常有出入,他的照片既不能放的多,也不能不放。
反覆多看兩遍片子,嚴總突然又出聲:「書記的照片怎麼才一張?也再多放幾張!」書記是從外省調來的領導,她的照片再多一些,也不影響其他領導的看法。
一句旁白能對應的照片數量是有限度的,如果增加太多張照片,畫面就會因圖片閃現過快令人眩暈。而領導的照片要出現,也需要符合語境,否則諂媚的意圖就體現的太露骨。玉珍姐是文秘出身的領導,對敘事的整體性有追求,她似嗔怪似玩笑地說道:「哎呀嚴總!不能那麼放!我們這個片子是為了公司整體25週年,又不是領導宣傳片,放多了我就怕不合適!」
嚴總與玉珍姐二人早就共事過,他們自有一套相處模式,聽到這番反對,嚴總也不惱,只是把臉轉到一邊:「哼。啥不合適,你就是政治站位不夠。」
玉珍姐哈哈大笑,「哎呦嚴總,你又批評我!我們早就知道您的要求,你看這每個領導年輕的、現在的照片都放了!結果還說我站位不夠呢!」說著她含笑看向我,似乎要尋求某種認同,我便也趕緊賠笑。
然而玉珍姐的勸阻終究沒起什麼作用,「加照片」成了嚴總貫穿始終的修改要求,直到大會召開頭一天晚上九點,大家都在緊鑼密鼓佈置會場,我在試片子調適設備,他獨自一人雙手抱胸,賭氣似的坐在一邊,要求我「再加兩張一把手照片」。
在一輪輪追加的、逢迎力度再大一點的修改要求中,審美是最先需要被拋棄的東西,它不會讓我獲得認可,反而成了讓領導覺得「你不夠聰明」的累贅。
大會前一天下午,嚴總突然說片尾「不夠大氣」,我不得不到廣告公司和剪輯師一起挑選模板。模板庫翻過近十頁,有一款模板吸引了我:深藍的天空、巍峨的雪山、急促鏗鏘彷彿下一秒我軍就要開拔前線的BGM,以及伴著「轟隆」音效如同炸彈一般向畫面正中心襲來的字幕,我一拍大腿,就用這個!
剪輯師蹙起眉頭,嘴角向下撇著,眼睛不看我:啊?這行嗎?這風格完全搭不上啊,這肯定過不了。而且人家這個效果好看是因為字少,你們這麼多字,折行了也不好看啊……
我讀書時做過廣告實習,那一瞬間我彷彿從剪輯師臉上看到了從前的自己。誠如他所言,片子上一段講的還是公司如何關愛員工,大家如何一同攜手向未來,下一段就進入激昂戰鬥的音樂畫面,兩種氛圍完全無法融洽銜接。但在原腳本中,片子本來在員工關愛與「攜手向未來」之後就該結束。無論是戰鬥風格的特效,還是這個特效所要承載的喊口號表決心台詞內容,都誕生自領導意願。既然如此,領導的標準就是這一段的標準,字幕一定要大,出字幕一定要加上哐哐的特效凸顯力度,至於折不折行、有沒有排版根本不重要。
我篤定地告訴他:就選這個,肯定能過。
果不其然,不到十分鐘,玉珍姐發來消息:「嚴總覺得這個效果很好。」緊接著她又追加一句:「一定要把這個音樂也用上。」
我長舒一口氣,同時意識到,揣摩領導意圖、迎合領導心意,這些我以為自己永遠學不會也不願意學的東西,自己還沒意識到,就已經全部執行了起來。片子終於定稿已經是當天晚上十一點左右,我給朋友發去消息:「我的片子終於做完了。」
朋友:「哇怎麼樣,給我看看!」
「不可能給你看的,這東西不能給我任何一個朋友看,這是我一輩子的污點。」
「像專業的記者那樣」
第二天,我負責會場拍攝,這項工作考驗一個人如何能把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但又不至於偷感太重。但我沒想到還有意料之外的任務。拍攝到一半,本來負責給公司一把手翻PPT的小利姐,突然站起來走到主席臺旁側,不倫不類地舉起手機。
現在稱呼小利主任或許更加合適,不久前,她剛剛從我的同事升級成了科室三級副經理——公司最低級別的領導。對應公務員體系,類似辦公室主任。
我莫名其妙,但沒當回事,繼續自己的拍攝。等我拍攝到主席臺旁邊,小利主任招呼住我,向我傳達嚴總意思:去拍顯示各分會場實時畫面的電視屏,會後要抽查他們的會場紀律。
我覺得搞笑,但還是聽令行事。分會場幾乎每個人都沒有聽會,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如果每天都開會,當然什麼會對大家都不再重要,但在高層看來這就是不嚴肅會風會紀。
地市分會場都是通過視頻接入大會現場,要看分會場,只能拍電子屏幕。屏幕設在領導主席臺對面,我便在主席臺旁找了個角落。拍了一分鐘,一回頭小利主任又招呼我,再次向我傳達:去拍我們現在的會場。
她邊說邊劃拉手機,我瞥到嚴總髮給她的幾條消息:
笨。
像專業的記者那樣,弓著身子拍。
別被人注意。
「像專業記者那樣」,恥辱感瞬間湧上我心頭,我想到這些滿腦子只知道向上負責、只有形式主義的國企領導對「專業記者」的定義,想著自己如今做著不倫不類的工作,在寫企業軟文裡找一種「從事文字工作」的欺騙感,把一些注水項目說成推動區域經濟發展、服務當地群眾需求。我笨拙又疲憊地被這些毫無意義的、相互監視的、形式主義的工作驅趕著,一邊想,人耐受度的底線到底在哪裡?我的精神好像一張被反覆揉皺的白紙,越來越軟爛、越來越毛邊,只靠紙漿的纖維維持著大概整體。
我不想做了。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成這一個想法。我站直身體,目不斜視,大步流星經過大大小小的領導,從會場第一排走到最後一排,瑩瑩姐正坐在那裡。我對她說,嚴總讓拍會場紀律,我也不知道他是個啥意思,要不你去拍一下吧瑩瑩姐。
瑩瑩姐沒有提問也沒有拒絕,她笑瞇瞇地接過我手裡的相機,語氣溫和地回應:他又搞啥呢嘛,行呢我去看看。
我在最後一排坐下,看著科室同事們圍繞著這個會場忙碌,彷彿在看一出舞台劇,思緒飄到很遠。小利主任仍在主席臺左側的小桌子邊為領導翻PPT。她幾乎和誰都能以一種「自己人」的姿態聊起天來。那種「自己人」的表現方式是很統一的:對方或許因為等領導、或者工作需要而來到她的工位旁,兩人先是語調正常地寒暄抱怨兩句最近的工作,隨後,聲音猛地低下去,像小魚潛入了水面之下,潛行一段之後又若無其事地露出水面,回歸正常音量,話題已經是新的一個了。
平日裡在走廊或者門口與她迎面碰上時,她的笑幾乎像齜牙咧嘴。嘴巴平平拉開,嘴唇吊起來,蘋果肌跟著上移,將兩隻眼睛擠成瞇縫狀態。我想起某個早上,嚴總來到我們辦公室佈置工作,提到她時說道,小利,馬上你身份就變了,說話做事更要注意知道不知道?
我坐在小利主任身後,聽到這話恍惚間還以為是後宮裡哪位妃子新晉了位份,抬頭去看,只見她探著頸,微微低著頭,下巴往裡收著,好像是有無形的重物壓在她的頸背上,嘴角抿出一個笑。
大概是因為「身份變了」,那段時間她也格外熱衷教我一些職場生存之道,比如如果有人要突破我的工作原則,我一定要通過正當的手段給對方製造難度,讓對方知道想要從我這裡突破沒那麼順暢。再比如和玉珍姐溝通做半年工作會PPT時,我不應該說「今年做的簡單一點」,因為玉珍姐並不知道我去年做片子的「顆粒度」,在玉珍姐聽起來這話就彷彿我在怠慢工作,當然也是怠慢新到綜合部的領導本人。
一開始我充滿感激地接受了,直到昨天晚上,我才識別出她「調教」我的意圖。十一點,我從街邊影印店列印完明天要用的會議資料,看到嚴總在群裡發通知要求大家第二天提前一小時到單位。這條消息對我、甚至是我的科室沒有意義,我們只可能比領導要求的時間到的更早。我因此沒有回覆「收到」。然而第二天醒來,我看到小利主任消息,她截圖了那條通知,說「這種時候,還得整整齊齊到位哈」。她也是當晚我們科室內唯一回覆的同事。
我想起她對我說「讓領導欠你東西是件好事」,想到她生病後寧願午休時在工位睡覺到三點也不肯請假回家休息。在我看來,這些行為除了作出「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姿態以外,達不成任何實際性目的,是完全沒必要的苦情。而她竟然還想把那些我覺得不屑的做事方法灌輸給我。我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必須讓她知道我不是對一切照單全收的傻白甜。我沒回覆這條消息。
而就像這場大會中給領導翻PPT一樣,綜合部的秘書好像永遠伴在領導旁側某個邊角位置上,低眉斂目,隨時接應,或者準備隨時消失,像古代侍立皇帝身側的太監。無論是否屬於綜合部的職責範圍,公司領導只要有需要,就會推門進來要東西。當然,他們也會對科室有所表示。比如小長假前,公司二把手曾突然走進辦公室讓我們提前幾小時放假;公司舉辦美食節活動時,領導們為了體現「關愛員工」要挨桌向員工敬酒(員工喝的都是飲料),到我們科室這一桌,二把手總會說,哎呦這幾位可是要好好敬一敬。
然而實際上,無論領導如何口頭肯定,人員的配置和獎金的分配才真正體現出一個部門的重要性。部門獎金等級評定,綜合部永遠是最低一級,文秘室也無法在績效考評中多擁有幾個評A的名額。沒有人會在表面表達對綜合部的蔑視,但私下裡,某位市場條線下屬單位的三級經理,在得知我以校招生身份進入綜合部後,不屑地向他的下屬說:年紀輕輕就去綜合部這種養老部門,沒出息。與此同時,作為不直接產出經營效益的部門,綜合部長期人手緊缺,最嚴重時,一位領導帶著兩個同事完成三個崗位的日常工作、檢查考核和辦會要求。
所有新的、舊的事情一齊湧上心頭,看著瑩瑩姐得體地逡巡拍攝會場紀律,看著小利主任繼續端坐在主席臺一側翻片子,看著玉珍姐站在會場中段的側邊位置,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鎖定主席臺,彷彿機警的犬類一樣一邊凝神諦聽一邊準備隨時響應領導需求,我的精神逐漸飄離了會場,漫無目的地思索著:
難道真的要在這裡這樣工作一輩子?用盡手段在領導面前表現,實際上是像個脹氣的河豚吞下所有的不合理要求,日復一日做著沒有任何價值的片子、寫著注水的企業軟廣、永遠「穩中向好、一片大好」的材料,在春來秋去裡到了三十、四十、五十歲。浪費了僅有一次的人生?深諳職場智慧的小利主任又得到了什麼呢?如今終於在一個總共五人的科室裡做副經理嗎?更別提其中玉珍姐明明與她同期入職,但級別還高出她一級。
我看著她們的樣子,想著,如果我努力的終點也不過是這些東西,那這種努力真的毫無必要。
和我蕭條的心境相比,公司25週年紀念活動可謂鮮花著錦。公司食堂、物業、後勤都在綜合部管轄範圍之內,為了慶祝25週年,新聞文秘室負責做片子,這是會場內的工作,而服務支撐室則要在公司食堂切蛋糕、大擺火鍋宴,這是會場外的排面。食堂設在二樓,員工先到,隨後公司領導班子露面,在二樓正廳入口處為大家切二十五週年紀念蛋糕。
我仍要為領導拍照,這是我見過公司領導笑得最開懷的一次,也是我在公司兩年最出片的一次。返圖之後,嚴總看到照片,竟然滿意到在支部拍紀念照時專門逡巡到我身邊來。
他清一清嗓子,偏過頭來低聲問我,照片是你拍的?我點頭應是。嚴總點點頭,皺著眉放著臉,眼神不看我,說,拍得好,繼續努力。說完這句話後便快步走進部門其他員工中間去。
這是嚴總第一次主動和我說話。如果我是一個有野心在這家公司繼續往上爬的人,那也可以將25週年慶的勝利理解成自己的大獲全勝。公司領導對我牽頭做的片子非常滿意,當天下午便叮囑要將片子給全省每個公司都傳達到,玉珍姐在我身旁挨個給各地市領導打電話傳達一把手的意思。而當時我正趕著剪輯25週年慶現場紀念視頻。還沒剪完,人力資源部為公司員工發放的1000元25週年感謝金又到賬了,小利主任說是因為我的片子。雖然我從來沒有看得起那紀念片,但那一刻我還是選擇相信這種說法:我司共計在職員工2700名,無論如何,我是為廣大員工累計創造了270萬收益的女人。
當天晚上九點多,我終於結束了視頻剪輯工作,與玉珍姐同乘一部電梯下樓。電梯裡,她對我大加誇讚:小趙這次真的辛苦了!主要是這次的片子不僅是領導滿意,主要是好多公司的老員工看了都特別感動,都給我發消息,你看,咱們就是要做這樣的工作!只要工作做到位,大家都能感覺到用心!你還這麼年輕,你好好幹,這在以後都是沉澱。
我心不在焉地附和她,實際上腦子裡想的全是另一回事。儘管我們公司人力資源部的工單裡有一項是「加班申請」,但大概從沒有人提過這個工單。法務部與我同期入職的同事曾提過一次,結果是被他的部門總經理單獨叫進辦公室訓斥:可以調休,但別讓加班申請「這個東西」再出現在她眼前。
我自然沒有勇氣給領導提加班申請,但為了製作這支宣傳片,我已經連續兩個週末沒有休息,也很少按時下班。要提調休,就要趁現在。眼看著電梯已經到了七樓附近,我終於顧不得再拖拖拉拉,在接完玉珍姐的話茬之後趕緊跟上一句:對了玉珍姐,我下週能不能調休一下。
玉珍姐的溢美之詞剛剛結束,聽聞這句話之後,笑容彷彿踩了急剎車卻依然撞上前車屁股一般,來不及收回,和錯愕的情緒混在一起,形成一種嘴角還在上揚,但眼中笑意已經退去、眉頭皺起的複雜表情:啊?呃,可以啊,你想調幾天?
三天吧。我看著她的表情,最終說出這個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