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代陳繼儒閒章邊款及印文:富貴家宜學寬,聰明人宜學厚(圖片來源: 作者提供)
賞印論篆,是與秉燭夜讀、煮茗論道相媲美的雅事。
我一直喜歡淘名人名家印章,小小印章承載的歷史文化信息深不可測。一筆一劃,一鑿一痕,既見力度又能感知持印人的精神品格。見印如晤面,印文透心思,思接千載如流雲遊碧穹,萬千氣象妙不可言。
多年前,淘到明代「山中宰相」陳繼儒的一枚閒章。這是一枚較壯碩的長方形青田石印章,底面4cmx4cm,高約5.8cm。由於年代久遠,印石外殼氧化呈黑褐色,邊緣有殘損,打燈印身能透微光。印面陰刻兩行古樸雅緻漢篆:富貴家宜學寬,聰明人宜學厚。邊款除了釋文,還豎刻兩行正楷:上林道友屬正陳繼儒頓首。
陳繼儒(1558~1639年),字仲醇,號眉公、麋公,松江府(今上海)華亭人,活躍在明代末期。他是明清處世三大奇書之一《小窗幽記》的作者。(另兩大奇書分別是洪應明的《菜根譚》,王永彬的《圍爐夜話》)陳繼儒堪稱明代躺平姿勢最優美的文人。他二十八歲考不上舉人後,焚掉儒生衣冠,絕斷科舉路,跑到佘山結廬隱居,自修「六藝」,終成大器。是當時著名的隱士和藝壇雜家:寫字繪畫,品茶玩古,藏書刊印,著文訪道,交遊名流權貴,在隱與俗間找平衡點,居然活出自己的精彩,名滿南北,追捧者眾。
讓陳繼儒滿懷敬意地「頓首」篆贈閒章的「上林道友」,何許人也?已難考證。經筆者多方查閱,廣西南寧附近有一個上林縣,湖泊峰岩,疊翠幽美,景致宜人,曾讓陳繼儒的忘年交、四百多年前的「背包客」徐霞客(1587~1641年)留連五十四天,寫下了一萬四千多字詳盡的上林地質地貌遊記,成為徐霞客停留時間最長落筆最多的一處地方。
一代遊聖徐霞客自小立志「丈夫當朝碧海而慕蒼梧」。在母親的支持下徒步走四方。他的精神與毅力,讓忘年交陳繼儒欽佩不已。徐霞客曾五次上佘山,四次專程拜訪陳繼儒,陳繼儒還應囑為其母寫壽文。首次會面,陳繼儒從慕名來訪的青年徐弘祖眉宇間察出煙霞之氣,結合其行蹤朝披霞出,晚戴霞歸,遂為他改名霞客。由陳繼儒始叫開的名字「徐霞客」,「閃瞎」了後來旅行者的眼睛,煌煌六十萬字的《徐霞客遊記》(撰寫二百萬字,遺失大部分)足足照亮中外旅行史的星空數百載,至今光芒未衰。由此可見,陳繼儒稱得上史上最牛的命名大師。徐霞客的原名「徐弘祖」倒是沒幾人記得了。但是,徐霞客是否自稱「上林道友」,目前暫未查到相關記載。徐霞客雖與陳繼儒、上林一地結緣非淺,但他遊歷上林,卻是與陳繼儒晤最後一面的兩年之後的事,故不能貿然定論此印即是陳繼儒贈予徐霞客的。但古人亦的確有冠地名為雅號稱呼好友的例子。
上林,似乎是一個古代的熱門詞。秦漢代建有皇家園林上林苑,司馬相如作《上林賦》;唐代設有官職「上林郎」,還有湖南隋代已存上林寺。上林,無疑寄託著優雅、尊貴、離塵的意味,陳繼儒為宦海中嚮往山林的同道人篆此印的成份更大,而且是一個令他非常尊敬的人,所以才頻用謙恭之詞「屬正」「頓首」。陳繼儒這個人,是志趣高雅的性情中人,總會做有一些驚世駭俗的事,比如,焚燒儒冠,棄絕科舉歸山隱居。他自稱「麋公」,不時喜歡騎一頭麋鹿,酒葫蘆掛在鹿角上,奔走峰林溪澗間。陳繼儒本身就是一個學壇上「遍身是刀把把利」的牛人,對意氣相投的人,他是喜出望外,常不顧輩分攬為至交,自降身份稱弟。由他的《答徐霞客》回信中可見一斑,云:「弟好聚,兄好離;弟好近,兄好遠;弟棲棲籬落,而兄徒步於豺嗥虎嘯魑魅縱橫之鄉。」要知道,陳繼儒比徐霞客年長二十九歲。
陳繼儒為徐霞客的西南之旅提供了極大的幫助,不惜「以友引友」,事前備數封推薦函,寄達各地官員粉絲、朋友關照即將路過的徐霞客。比如,雲南麗江府的土司木增,雲南學者唐泰等,就遵照陳繼儒的來信所囑,盡地主之誼接待了遠道而來的徐霞客,給予必要的便利和資助。陳繼儒以真摯熱忱之心支持徐霞客「用腳步丈量華夏大地」。對這個忘年交,陳繼儒儼然是一種父親對小兒遠行的擔憂心態。這份至純質樸的文人交誼,至今如老酒溢香,時光的酒杯為此閃光。
印文中的警句:富貴家宜學寬,聰明人宜學厚。見於《小窗幽記卷一.集醒篇》。文句由原作者再度刻為閒章贈送好友,似是宣示原創版權。
印文中的話,無疑體現了處世的大智慧,提醒富貴者和聰明人:人居富貴後容易心高氣傲,不夠融洽隨和,應該學會寬宏大量,不致因高傲偏狹而招人嫉恨以致獲禍;天性聰明的人往往尖刻敏銳,容易言辭傷人,應當寬厚為懷,不應因刻薄而反被聰明誤。放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陳繼儒若辦班培訓,真是妥妥的金牌「人生訓導大師」。
在佘山「躺而不平」的陳繼儒,到底是自帶吸粉功能的人,以其博學、正直和有份量的人脈,讓自己紅了一把又一把,重量級粉絲遍及朝野:董其昌、徐階、黃道周、王時敏、張岱、陸樹聲、王世貞、王錫爵、徐霞客……都與他交好。權貴好友多次向朝廷成功推薦他出來當官,他托病堅辭不就。重建東林書院的顧憲成也拉他出來講學,同樣不肯。以至後人詬病他「隱」得不真。譏他「翩翩一隻雲中鶴,飛去飛來宰相衙」。其實,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用「躺平」來宣示他對科舉的反抗。不科舉也能優,學而優不仕又如何?閒雲野鶴自成一家唄。他甘為隱士,樂做藝術家,而不是酸腐無用、避世自憐的書生。出,能做宰相府中座上客,歸,能梅妻鶴子,飲酒縱歌,向風而行吟。陳繼儒數十載隱修,關注社稷憂患,便宜處也能發聲憫恤民生,不覺已成自帶光芒的人,他哪裡用得上去刻意攀附誰?不求而自得的修者之境,緣來緣滅皆淡定面對。
陳繼儒的「躺平」,絕不是自甘墮落,也不像今時某類人的無所事事,不思進取,也不完全是「越無人知越安閒」的狀態。
陳繼儒毅然「躺平」的時期,正是嘉靖、萬曆朝,朝野政治、權力、文化之爭前所未有的熾烈。官僚之間、名儒與官僚之間,彼此鬥得不亦樂乎,社會矛盾交織,儒學、理學、心學,都受到挑戰,各自爭鋒。人心混亂思變,朝廷危機四伏。陳繼儒的裂巾焚袍之舉,是一個知識份子遠離將傾社稷,獨善其身,自筑精神家園的覺醒。他在僅得諸生之名,鄉試失敗後,及時止損,轉身山林以提升性靈、全身修真為畢生追求。「凡焚香、試茶、洗硯、鼓琴、校書、候月、聽雨、澆花、高臥、勘方、經行、負暄、釣魚、對畫、漱泉、支杖、禮佛、嘗酒、晏坐、翻經、看山、臨帖、刻竹、餵鶴,右皆一人獨享之樂」。他,在山嵐松風、清泉古琴的陪伴下,果然快樂自在地走完了一生。
陳繼儒,這個躲在佘山仰望星空的諸生,在他辭世僅僅過五年,大明亡,山河變色,江山易主。中華民族的命運進入另一種歷史版本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