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在1967年初,一个由军人控制的“田汉专案组”成立了。从此,在那漫长的、与世隔绝的日子里,田汉唯一的生活内容就是接受专案人员的审讯和逼供。他相信党,相信毛主席,当专案人员逼他承认那些捏造的罪名时,他唯一的办法是“从头说来”,详述当时的事实。由于述之甚详,且多有细节的描写和形容(写的“交代材料”也如小说一般),以致专案组中有的善良人都为之感动,觉得他确实是一个老实人,而且是一位善于“形像思维”的艺术家。
在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中,田汉病倒了。糖尿病、肾病和心脏病一起爆发。他被送进301医院“将军楼”。病历上的名字是“李伍”,医护人员不知道他就是田汉,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要犯”,日夜有卫戌区战士看守,不时有人来审问、逼供。
1968年12月最初的几天,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田汉最想念的是母亲。他有时沉吟着:“放我回家见见我妈妈吧!”极度痛苦之中,他常常似梦非梦地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自己的亲人们,想到死。专案组已经告诉他,他的案已定,是“叛徒”、“特务”。这诬陷使他死不瞑目。他想挣扎着活下来,争一个“清白”,争一个“是非”。
他想念母亲,想喊“妈妈万岁!”他想念安娥,想念几个已成人的儿女,也想念林维中,还想念那被打成“右派”,如今也在被审查的弟弟田洪和他的一家……他觉得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兄,都很对不起他们,觉得欠了他们大笔大笔的亲情之债。他希望母亲能活一百岁,可惜不能亲自为她老人家做百岁大寿!
他想几位已故的艺术上的好朋友:聂耳、张曙、冼星海、任光、洪深、欧阳予倩……如果死后真有灵魂永在,能在“另一世界”与他们再度进行那令人愉快、充满创造精神的艺术合作吗?
面对死神的到来,田汉忽然想到1927年在艺术大学的历史,告别善钟路校园的最后一夜,他说过一句话:“艺术家不妨生得丑,但不可死得不美!”
1968年12月10日,在寒冷的北京,在监狱般的301医院病房内,田汉带着无限的遗憾和悔恨死去了。一件大衣,一副眼镜和其他几件衣物摆在病房里,没有人来取。没有亲人和朋友来与他告别。
然而鬼使神差一般,当田汉离开人间之时,广播里正响着一首人们十分熟悉的歌: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
这不就是三十四年前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毕业歌》吗?1968年12月,当时正进行着“文化大革命”,当权者播出这首歌,大概是为了鼓励那些狂热过后的青年学生,沿着他们的极左路线去“继续革命”。但不管怎么说,《毕业歌》毕竟是为田汉送行了!
田汉之死是暗暗的死。全中国、全世界的文学艺术界和戏剧界人士,无人知晓。“暗暗的死,在一个人是极其惨苦的事。”(鲁迅语)但是,这《毕业歌》的送行,却是一次最美、最艺术的告别和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