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中国,什么奇怪事都会发生。
一本纯社会学著作(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一本讲述30年前一座很小的水库(1.2万千瓦)和它并不算太多的移民(约5000人)书,印数不过区区7000册,居然在发行后不到半年,就让当局给禁掉了。
但这短短的几个月,已经足以让这本书一传十、十传百地被广泛阅读,声誉遂远播港、台、海外--不为别的,只为居住在大陆、港台,还有世界各个角落的华人,以及虽然不是华人,却清楚知道中国占了地球上很大的一块地方,中国人不但是不可无视的邻居,其生存(以及行事)状况,对世界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的外国人,都感到了这本书的分量,感到它平静叙述下的鞭辟入里。
作者是谁,他究竟讲了什么故事,透过故事做了哪些学术分析,竟使得这本书有了如此大的动静(它是十多年来,已经出了共6辑近50本的这套丛书中获得最广泛阅读,也是唯一被禁的一本)?有人会说,那是因为三峡工程:作者讲的实际是三峡工程--这个在中国只允许有一种声音(颂扬)存在的举世瞩目工程的故事,自然具有吸引力。也有人说,作者虽然年轻,但和他已经非常有名的导师一样,眼光与胸怀非同寻常,这在学人们主动靠拢强权、以求自身“发达”的今日中国,几成凤毛麟角。说得不错,只是这本扎实可信著作的问世,还另有一个偶然的原因。
不知道共产党在何年何月出于何种考虑,竟然在它自认为是“御用思想库”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立下一个规矩:每年一次招募获得该院博士生资格的青年,“到基层挂职锻炼”。在相当多青年学子心目中,这是由学界冠冕堂皇跻身政界的绝好机会,而且多年来成批的人确实这样做了。本书的作者也报名了--那最初的动机,可能只因为他是个大都市知识人家庭的孩子,却对中国最重大也最繁难的农村抱有相当的学术兴趣(当然在更深的心理层次上,也怀有同情心)。没想到的是,以中国之大,居然将他安排到三峡库区的一个移民大县(云阳),还让他在该县农业、文教和移民三个领域中任挑一个,担任副县长!
县在中国非同小可。2000年来,“县太爷”一直是最高统治者在基层的代表,进入共和之后,县是中央政权对国民实施控制(与盘剥)、中央财政直接拨款的最底一层机构。这就是说,当了主管移民挂职副县长的作者,不但能及时了解到中央的政策和“精神”(没有法律依据、甚至没有成文规定,只是从上边传达下来的、必须执行的种种命令),能调用历史档案,还因工作之便,得以直接接触移民和处置移民事务的更基层的“干部”。更何况,还是在三峡库区,那个外人绝对没有可能得到真实数据的政治工程。
如果仅仅如此,我们或许可以得到一个有头有尾的好故事,但作者不凡之处在于,他不但注意“大河”到这个盲目上马、缺乏最基本的科学与工程知识、不问当地民众死活的水电工程(中国80000多座水电站,绝大部分都是这一模式)的故事的开场与结局,更注重事情从头到尾的进展,以及处在不同位置上的人--他们可能是握有财政拨款大权的高官、可能是工程的获益者主管者、可能是不能从工程中获利但须处置移民安置的小官、是受到不同程度损害的移民、是有机可乘的或见义勇为的旁观者……思索与行为方式。人们常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扩展开来就是“有其统治者必有其民”。中国现实发生的一切,人口爆炸、资源枯竭、资金外套、平民镇压……,都是这样的官(他们全是由共产党的组织部门安排而非民众推举的)和与其相对应的民相摩擦、相影响、相厮斗、相转换的结果。
“大河”电站坝高150米,将因三峡工程完全淹没。因大河电站涌高水位的盅县成了三峡移民大县,年底发生天然气井喷,数百人死亡。
从大河电站的官与民,我们看到三峡工程的官与民,看到正在拉锯的金沙江、岷江、怒江上的官与民,看到筹备奥运的北京和飞速发展的上海的官与民,看到中国“经济起飞”彩幕下的中国最真实的面目。
《三峡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