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之前,就听说过,留学生都在餐馆里打过工。没有在餐馆打过工的留学生,不能说经历了留学生活的全过程。我到美国时正值暑假,先飞到妻子上学的P市。安顿下来后,我们请妻子的朋友们在家里吃饭,做了十几个菜,都是我掌勺。我并不擅长厨艺,略知基本功而已。出国前很少实践,更没有主办过宴席。但会吃,肯动脑筋,凡品尝过的菜肴就能大概齐猜出其原料和做法。特别推崇陆文夫的《美食家》的一句名言:做菜的诀窍在于放盐。所以初次出手,就赚了个满堂彩。上桌的留学生们也许是长期清汤寡水,把肠子都吃薄了。这天吃到七盘八碗,都觉得好吃的不得了,齐声夸赞我的手艺。其中有一位政治科学系的老徐,在国内是工农兵学员,特能吹会侃,他在很多餐馆打工。有一天老徐对我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暑假到餐馆打工去争点儿钱。我说好啊,美元不咬手。我还想挣点儿学费呢,就是不知道哪儿餐馆要跑堂的。他说跑堂你太屈才了,他打工的一个餐馆正在找大厨。我说我只在家里炒过小锅,听说中餐馆的大厨,要从洗碗,切菜,油锅,抓码,二厨,一级级,至少得干七八年才能熬上去。不敢,不敢。老徐说我知道你行,美国的中餐馆大厨好当,就是宫保鸡,陈皮牛那几道菜,菜码都码好了,炒一下加作料就行了,只要别太咸太淡,老美口笨,蒙他们还不容易。我还要推辞,架不住老徐反复说服,就答应去试试。
第二天,老徐和我到了餐馆。这家餐馆在一个小购物中心,门面不大,是那种低中档饭馆。老板姓陈,是香港人,大厨刚辞了工,正急着找人。老徐跟陈老板一顿神吹,说我是北京惠丰楼的二级厨师。这牛皮吹得忒大了。我在旁坐立难安,陈老板却大喜。这时正好有位客人点了一道芥蓝牛,陈老板就让我来做,想看看我的手艺。我只好鸭子上架,硬着头皮一试。先弄清了灶火的调节方法,再分请种种佐料的地方。心想炒牛肉的要诀是香嫩,于是把牛肉拌了苏打粉和香油,大火急炒出锅,然后再炒芥蓝,待七成熟时,推入牛肉,勾芡出锅。除了不会颠锅,倒也满像个样。陈老板尝了尝,说,很好,你明天就来吧。就要谈工钱。我这时觉得假戏成真,责任重大,再说我只能干半个暑假。于是对老板实话实说。陈老板沉吟片刻,说你还是有点儿手艺的,只是缺乏经验,再等几天,如果找不到人,你就来试试吧。出了门,老徐把我好一顿埋怨。我说你把我吹得太过了。老徐说,美国找工,凭的就是经验,没人会雇一个新手。你不吹牛,永远找不到工作。只要人胆大,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说,有我在旁边帮你,露不了馅。
过了几天,不见下文。老徐又来找我,说陈老板找到一个大厨,那事儿黄了。这次他来是找我帮忙的。暑期他在好几个餐馆打工,今天排不过班了,找我替他顶中午一天。这个中餐馆在城里商业区,档次很高。中饭是工作午餐时间,顾客盈门,最忙。我的工作是做busboy,收盘子洗碗。我从11点干到2点,跑前跑后,没有停下来喘过一口气。一会儿抱着个塑料筐子收盘子,一会儿开动洗碗机洗碗。我是第一次做busboy,没有经验。收盘子时手忙脚乱,盘子也叮当乱响,还出了几次错。一次是收盘子时差一点把剩菜洒在一个西装笔挺的日本人身上。气得日本人直皱眉头。当时不懂美国人吃不了的剩饭要打包,看到老板拿进厨房一个还有剩菜的盘子,放在台子上,转身去和大厨说话。我随手就把剩菜倒进垃圾桶里,把盘子放入洗碗机。老板回头看见,急得大叫,这是客人要打包的。立刻又把剩菜从垃圾桶里掏了出来,放入盒子里打包。我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以后在中餐馆吃饭,要打包带走时,都是向侍者要盒子,自己动手,不敢再让侍者带回厨房打包。这家餐馆的跑堂的有很多老美的女学生。她们待人很好,不欺生。看我忙不过来,就帮我一把。最后还每人分我一块钱小费。加上工钱,我这次挣了二十多美元。这是我在美国的第一笔收入。
后来又有一家餐馆新开张,老徐推荐我去当帮厨,专管切菜打杂。餐馆的分工是,大厨管炒菜,二厨管抓菜码,帮厨管所有的切菜洗菜和炸春卷,包括把鸡大腿剥皮,去骨,切鸡丁,剥虾。早上十点上班,一直干到晚上十一点。一天三十元。除了吃中晚饭,一刻不停地干活。我能吃苦,累倒没有什么,最受不了的是受气。我插过队,和农民都能相处,但是很难和中餐馆的厨师相处。他们在外面受人欺负,忍气吞声,特别喜欢逮着机会欺负地位更低的人。我在厨房中地位最低,谁都可以对我呼来喝去,而且语言粗俗下流,以低级的黄色笑话自娱。那时的感觉就是斯文扫地。我干了两天,就辞工不干了。从此断了在中餐馆打工的念头。上学之后,第一个学期没有资助,我在学生宿舍扫过街,在图书馆上过架。但是再也没去中餐馆打过工。
很多在中餐馆打过工的人,都不去中餐馆吃饭。中餐馆有很多劣习:客人的剩饭回收后用来做炒饭。厨房里的不卫生,生熟食品不分刀和案板等等。也有些人很能适应中餐馆的环境,而且越干越喜欢。老徐后来从学校退学,专心打工,最后一次听说他,据说已经当上两个中餐馆的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