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注:这篇文章作于一九九五年三月,发表于同年四月香港《前哨》杂志上,并收入拙著《天安门之争》(1998,明镜),出版编辑将标题改为“柴玲逃亡的故事”,大概是为了读者和销量的考量(包括该书封皮,合同规定由出版社负责)。后来有些媒体加以转载,基本上采用改后的标题,而且内容作了大量压缩。
这里以原标题公布其全文。
封从德 2011-1-10
阿洪——无名氏散记
阿洪这个名字,即使是在巴黎,知道的人也不算多。而知道他是五年前将我和柴玲救出中国的人就更少了。至今,为了国内朋友的安全起见,他还依然不得用其真名,地地道道成了一个“无名英雄”。前年“六四”,我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说一九八九年的精神不主要表现在我们那班“领袖”、“精英”们形形色色的“英雄气概”上,而更多地体现于千千万万个“无名氏”默默的情怀和高贵的人格之中。今年的四月一日,将是阿洪同我们一道抵达巴黎的五周年,谨以此文作为六四无名氏研究之一号,期于为光大八九精神有所贡献。
“是你的朋友我就帮”
六四屠杀后,柴玲与我在国内的逃亡将近十个月,靠的全是一群萍水相逢的义气朋友。其中一位与阿洪情义深重,可谓两肋插刀的知交,他知道阿洪有条件合法出入香港,便去找他﹕
——能不能帮个忙?
——说吧。
——帮两个朋友偷渡去香港。
——是你的朋友,我就帮。究竟怎么回事?
——六四的人。
——行,你的朋友一定帮,更何况因为六四。给我些时间,想好办法就去找你,也叫那两位朋友准备好随时动身。
接下来的几个月,阿洪不知探问了多少条路。自然也想过花钱走“黑道”,但他一打听,每人二十万,也就只好作罢。屡试不中,脑汁绞尽,终于,摸索出一条自认有把握的路,他立即去找朋友。
当那位朋友找到我问是否愿意出去,此时,我对这群义士真是依依不舍,他们皆佛道中人,一直带我练功。起初两个月,我心气浮摇,六四强烈的冲击,对海外民运热切的关注,加上十几年的科学教育,皆使我对他们那一套“东方神秘主义”有隔膜。然而,一次闯边境的经历,动摇了我持之当然的科学主义的信念。当时,他们又是“唸咒”,又是“布气场”,还要求我也不断求观音菩萨,唸六字大明咒,说我是当事人,不唸,他们再用功也白费。结果,三次几乎落在士兵手中,三次皆得逃脱。虽说不能就此证明什么,却亦难以轻易否认了。科学不是讲实事求是吗?从此,我开始认真地跟随他们练功,其间还有三个月是在森林中度过。
准备在不测时自杀
我们是在最后阶段才给交到阿洪手中的,此前他全然不知要搭救的究竟是谁,这种单线联络的方式,全然模仿当年中共的地下活动。唯一的差别,是阿洪的行为,凭的不是什么主义理念,完全是朋友间的义气,这与那批佛道朋友一样。虽然他们都同情受到镇压的六四学生,却并不十分赞同运动中的西化目标,然而依然冒死相救,不过是要实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类积善积德的修行精神和朋友之间君子之交的义气罢了。
一见到阿洪,我便感到其为人的沉着与稳重,虽萍水相逢初相识,心也踏实极了,整个行动中,一点也没觉得心跳。
阿洪个儿不算高,却很壮。年龄与我相若,练洪家拳却已二十个年头了。因为练拳的关系,两眼炯炯有神,浑身刚健有力,壮实得如一头小熊。中国武术防身健体,讲武更讲德,武功离不开武德,武中常带文气。阿洪受其薰染,为人极谦让,后来甚至发现,有些话题还能令他脸红害羞。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他文弱可欺呢。
当时阿洪也不多话,沉着干练,动作敏捷麻利,很快将我们藏进一个极隐蔽的地方,看来,事先的准备极充分。然而,这次行动一点也不似预计的那么单纯,头一天便被迫将行程延迟、更改,中途又两度边防军拦截和突击搜查。事后阿洪直感叹﹕本来并不打算将我们藏到一个那么密蔽的地方,幸亏当时一闪念,否则早就被发现了。
整个行动中,无论遇到何种意外,阿洪皆从容不迫。实际上,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作好了最坏的打算。行动前一天,他将贵重物留下,却偷偷带上一把小火枪,这是他事先就置办好的准备在不测之时自杀,以免中共严刑逼供,搜出他人的线索。由于行动的第一天,行程就被迫更改推延,他觉得此行凶多吉少,便去给一个亲人打电话﹕
——要是我有什么意外,请好好照顾我妈妈,就当我是个不孝子,或干脆没我这么个儿子。
——什么?什么!
对方一头雾水,又惊又急。阿洪没更多话,将电话挂断。
在里面藏了四天五夜
我和柴玲藏在里面,全不知情。本以为很快便能到香港,没想到在里面闷了三天还没动静。
情况逼迫,既进了去便不能随便出来,平添无数困难,尤其吃喝拉撒,真让阿洪费尽心机。
天黑时,他设法递了张纸条进来,要我们准备长期坚持。秘藏的地方既憋闷,又特多蚊子,嗡嗡声不停。因为吃素炼功的关系,又不得杀生,实在难受极了,只好来个“精神胜利法”——调心静气,渐入气功状态。说也奇怪,这么一试,还真管用﹕起初奇痒难熬的感觉,渐渐化为一股清凉之气,宛如夏天烈日之下在山谷中受凉风一吹那种爽快。等出来时一看,浑身上下虽然满是小黑点,却没有一处红肿起来。看来气功真的不光是改变了主观感受,客观上也起了作用。在艰难时刻,气功帮了大忙。
在里面憋到第三天,外面终于有了动静。我们一直悬著的心稍稍放下,心想,这下该快到香港了。没想到,中途又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一阵响动,听不太清楚,只隐约感觉是几个人在大声说话。我们藏的地方也被撞了几下,过一会,又恢复了平静。又是一天过去了,才又启程。不久,又停下,又有人来,不过这次没等很长时间,便又启行。等到了香港,我们出来时一算时间,我们在里面整整呆了四天五夜一百零八个小时。阿洪说他当时真担心我们会在这里闷死……这一百零八个小时,他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啊,然而,阿洪却总是从容不迫,整个行动中没让我们感到一丝紧张。
一眼就能看出是“大圈客”
到了香港,一出来,阿洪便问我们接应的人在哪里。我说,我这里有他们的地址。阿洪听了愣了一下。随即,就近找了一间咖啡吧,给我们点了热粥和叉烧包。老板向他挤挤眼﹕“哇!大圈客(港语﹕大陆偷渡客)!”阿洪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叫我们赶快吃完就走。本来,照原定计划,阿洪只要将我们送到香港便完成任务,因此,我将剩下的最后一千多元人民币塞到他手里,要他带回去。阿洪手一推,说﹕“你以后可能还有很多困难,还是留着吧﹔要不就捐给民运。”他分文不取。
阿洪很快便意识到我们和国内那些朋友对香港没有起码的了解,不明白这么一身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样子,在香港大街上行走极易引人怀疑。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偷渡客,一张口便会露馅。无论警察、记者还是黑道乃至中共人员,随时可能给我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不得不“送佛送到西”,陪我们去找那位联络人——实际上,只是国内朋友的一位表亲,事先也并不知情。
阿洪先带我们去附近的市场,买一身衣服换上,然后才敢乘坐巴士地铁。一路上,阿洪买票问路,环顾左右,又让我们尽量沿路边不显眼的地方走。我心想,嗨,都到香港了,怎么还这么紧张兮兮的?找到那人住处,他正巧在。由于事先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显得顾虑重重。
——唉,九七快到了,共产党眼看就要来,我还有一家老小啊。过去在中国,我家就是地主成份,现在又做反共的事,以后可怎么办哦?……
阿洪一听话不投机,便连声道“打扰,对唔住!”便拉我们出门。当时我们听不大明白广东话,柴玲一时不解,见刚找到人又要走,还直问﹕“怎么回事?”
找到中大的同学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毛毛细雨纷纷扬扬地随风飘落,弄得头发湿漉漉的。我们躲在一座天桥下,何去何从,一下子有些茫然,对香港温柔的春意,也没一点心思。这时阿洪陪我们出来的时间已过长,回去一定会受盘问,而我们出来时已被人看见,仓促间又来不及收拾好躲藏地点的杂物﹔联络人又是这副样子,我们又讲不好广东话,几重因素加在一起,阿洪毅然决定不照原计划回中国,而护送我们到底。他提议我们直接去美国领事馆,但我担心就这么从大门进去,免不了生麻烦。当时身上除了那位“联络人”,没有别的地址,幸好还记得广场上有位香港同学的学校叫中文大学,这才乘了地铁、火车去投奔。
找到中文大学学生会,我们还不敢直报身份,自称是从天津逃出来的学生。还好,不太费力,我们很快便见到了广场上认识的那位香港同学,然后再与有关机构取得联络,以后的事,一切顺理成章,四月一日,我们便到了巴黎。
岑建勋见到我们大喜过望
补充一点,在直到中文大学之前,我们在国内近十个月的逃亡,依靠的完全是国内的人力财力,由一群素昧平生的侠义之士相助,一分一毫也未自外来。实际上我们几乎没有向外联络,更谈不上“地下通道”、“黄雀行动”、“中央情报局”之类耸人听闻的名目。
当岑建勋突然见到我们突然出现在香港,大喜过望,一面觉得我们就这么空手乘巴士、地铁到中文大学有些不可思议,一面直感叹﹕“你们至少节省了四十万港纸!”后来据局内人言,有些六四人士走“地下通道”,一人花了四十万,皆来自港人私下捐款。港人对“六四”真是义重如山。我们为省去这许多费用而高兴,再为阿洪和国内那批义士而自豪。
逃亡后期,我们的经济相当拮据,他们中有人甚至将准备结婚的存款拿了出来。虽然并不十分赞同运动的西化目标,但他们依然本着佛道的修行精神舍生取义,冒死相救。临行前,他们对我和柴玲说﹕出去之后,一定不要宣扬我们。外面的世界纷乱不堪,你们最好也不要从政,多读些书,充实自己。以后回了国,要是再有什么急难,还可以来找我们。
国内朋友的情义、港人深厚的爱心和西方外交机构的机智,皆永世难忘。由于众所周知的顾虑,在此暂不细表,本文记述的偷渡过程亦作了适当的模糊处理和顺序安排,请读者不必担心。唯有一事,想借此五周年之机,向公众和盘道出——当时台湾中国时报记者是如何抢到头号新闻的。
台湾记者成了“张如大姐姐”
从香港启程西行之前,我们已与一位西方外交翻译见过一面,知道是由他陪同我们通过海关。临行那天,一切手续齐备,各级人物离去后,那位翻译给我们介绍了一位女士,四十来岁,打扮得光艳入时。她自称是来“路上照顾柴玲的大姐姐”,“叫张如,在香港开服装店”。我们因为一直受到最严密的保护,一丝防备也没有。一路上,她想尽办法向我们探听逃亡经历,还问我们是否收到一笔两万五千美元的港人营救捐款,使我们甚觉蹊跷。当时柴玲因长期奔波劳累,又晕又吐,这位“来照顾柴玲的大姐姐”却紧追不舍,喋喋不休。我终于忍不住,只好老实不客气地对她说﹕“柴玲身体不好,请原谅!”硬是将她弄开去。然而,她还不罢休,转而向我和阿洪问长问短,又利用时机拍了不少照片,信誓旦旦地说,只是为了留个纪念,摆在自己的书房,绝不作他用——因为见到柴玲觉得十分荣幸。
到达西方,她赶紧告辞。不久,香港媒体便满城风雨,世界各地记者云集巴黎,将巴黎大小医院搜了个遍,闹得柴玲毫无喘息之机,连身体检查都没来得及做,便不得不面对记者了。《中国时报》抢先登出的头条新闻下署名﹕“本报特派员江XX”。后来,那位翻译很快便丢了饭碗,而光艳的江XX却弃文从政升了官。事后不久,“张如”来了一封信,依然以“大姐姐”自居,说当时那么做,“是为了保护”我们,甚至又提出要我们写一本书,她可“保证出版,赚到至少五十万美元”。你说恶心不恶心?
这封信,我们一直留着。这是我们在“自由世界”遇到的第一位享有“新闻自由”的记者,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近些年来,无论国内海外,多“有感于中国人的骗”,希望本文多少能抚慰一些受伤的灵魂,知道中国人之间尚有真情和大义在,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国人,企望国人能够珍惜我们自家的文化自身的根。
阿洪让出住房和奖学金
都说当初六四“民运人士”在巴黎领了大笔港纸台币美钞,优哉悠哉,这大约除了那班一出来便忙着设计“未来中国国旗”,忙于讨论“分部主席回国后相当于局级还是部级”,每月领八千法郎工资(加上税共一万二)的“精英”、“领袖””们之外,别人是没有这份悠闲的。尤其阿洪,他除了一笔微薄的为期一年的生活补贴之外(当时我们还以为是法方奖学金),实际上,由于他谦让的品性,还使他丢掉了许多本当属于他的东西,譬如住房和奖学金等等。
到巴黎后不久,巴黎市政府照惯例要为我们三人安排一套低租金住房(HLM),这是一般低收入阶层的理想居处,因为有政府补贴,房租比一般的租金低许多。很多“六四”人士先我们而到,住的正是这类房屋。由于我和柴玲很快便去美国参加“六四周年祭”,这个安排便告吹了。阿洪对此既不清楚,性格又极谦让,从不知为自己的利益去计较,我们当时初来乍到,正处于媒体焦点,又很快要去美国,加上对西方现实生活毫不了解,心思精力皆尚不能落回生活的实处,于此便忽略了,结果,阿洪的生活以后完全是靠自己挣扎解决。本来一般难民可住在免费的难民营半年到一年,里面还有许多对难民的针对性照顾,结果因为我们的关系和各种阴差阳错,他连这点起码的东西也没得到。
另一方面,在奖学金问题上,更能看出阿洪的谦让和为此付出的代价。阿洪从不利用任何机会取巧谋利。帮助他们领身份证的法国朋友善意向他提议,既然他的意愿是上学,最好乘机将年龄报低几岁,因为对年轻学生的照顾较多。阿洪没有从命,并不指望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正相反,他还将本属于他的一份奖学金让给了另一位六四学生,因为听说那位同学比他还困难。这么一让,义气是义气,阿洪却为此付出了颇大的代价。原来,这笔奖学金因为是法国政府提供的,其有效性便不止是学法文的头一年,以后只要成绩过得去,至少可以供到大学毕业甚至更高的学位,除学费全免,每月还有三四千生活费。而阿洪当时仅有的那点生活补贴只有一年不说,交了学费,便所剩无几了,连头一年学法文都不能维持,阿洪实际上是借钱去外省学的法文(柴玲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将当时的奖金、稿费寄给他)。尤其是到了外省的法文学校,他才了解到,原来那位同学并不比他困难,也有其他渠道的生活费,而且比阿洪的还多一半,再加上奖学金,简直是个学生贵族了。然而阿洪却从来没有在那位同学面前流露过一丝怨言。而我也是直到这次为了写此文,向他追问其经济细节时,才得知的。阿洪与那位同学至今一直保持朋友关系。
阿洪打工从负数做起
从九一年五月起,阿洪被迫中断在外省的法文学习,回巴黎半工半读。生活补贴到期,没有奖学金、没有低租金住房,没有正常工作,语言还半通不通,甚至不能告诉别人他的真实身份和经历,这种隐姓埋名的状况,更让他在流亡者中得不到应有的照顾。实际上,他比国内的自费留学生还要艰难——既没有流亡者应得的许多照顾,又有家不能回,不似留学生那样还有一个同龄人群体稍解异乡幽情。因缘际会,阿洪成了一个彻底的“无名英雄”,他要从零乃至负数(譬如语言、文化)从头做起!
巴黎六区,法式餐馆Petit Zinc(小吧柜台),繁华的蒙巴拉兹车站旁。从九一年五月至九三年六月,每个周末两天,每天十个小时,阿洪都在这里洗杯、倒酒、沏咖啡。一天下来,精疲力竭,换得二百七十法郎,得用来支付每月一千法郎的法文课学费,再加上房租和衣食,非常拮据。后来做到侍者,一天也不过三百法郎。有时工作太晚,赶不及末班地铁,还得掏钱“打的”。整整三年多,只有两个暑假稍有变化——由周末工改为全工,九三年暑假是在一家快餐店(Berger King),收入没什么差别,都是法国法定的最低工资(SMIC)。
说到住的地方,就更不像国内的人想像的那么天堂。巴黎最穷的学生一般住一种叫Chambre de bonne的顶层阁楼,从前是楼下富人家的仆佣睡房,因吃饭洗澡皆在主人家,故这类房间简陋至极。阿洪住的阁楼,又是这类房间中最简陋的﹕七层高,没电梯得自己爬,室内没有自来水,须到楼下去提﹕厕所在走廊外与人共用﹔里面空间极小,从门到窗五步,从左到右三步,比伏契克的牢房还不如﹔一张床就占了小半面积,加上衣柜桌椅,就剩不下多少可以蹬打的余地,还得除去凭窗的斜梁所占的空间。法国人美其名曰“鸽子笼”。穷学生住这样的地方,不外一个原因﹕便宜。阿洪那时每月租金五百法郎,整个巴黎,没比这更低的房租了。
住在这里的两年,是阿洪生命的最低谷。他为了朋友义气,抛弃国内的一切“当时他的月收入达一千五百元人民币,在大陆是难得的高薪)﹔他舍命救出的人举世瞩目,他却几乎没人知道﹔他既回不了家,又回不了国﹔既非留学生,又还得在流亡团体中隐姓埋名﹔中国离他那么遥远,法国又不属于他,却不得不在其中谋生存。他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随风漂泊……
阿洪在商学院的遭遇
然而,阿洪还是凭著自己的顽强毅力挣扎了出来。九三年秋,他终于进入了巴黎大学商学院(I.U.T),专修国际贸易,已顺利通过了第一年的法律基础课程的十几门考试,这对五年前一句法文不会、又无深厚英文底子的阿洪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同今日大陆一般,商学院在西方异常热门,阿洪是凭着他不屈的毅力拖着陌生的法文在与法国学生竞争的。而且,困难远不止于此,许多情况是他的法国同学做梦也想不到的。譬如一次与一位系主任作入学面试,问及年龄﹕
——二十八。
——哦呵!你可以做Grand–Pèrc(祖父)了,怎么还来上学?
阿洪愕然了。这完全不是法国人的幽默。百分之二十的法国人投极右的“民族阵线”的票,就是觉得白种人比其他人种优越,而法国现今的衰落当归罪于来法的外国人。这类人完全忘了他们的父辈跑到别人的国土上所做的坏事。你要问东印度公司、鸦片战争和八国联军是怎么回事,没有几个西方人清楚。相反,在巴黎大学中文系的课程中,却有“二十世纪中国史﹕洪水、饥馑、抢劫、卖淫、吸毒和帮会”这么一门,属高年级的“中国文明”课程。
更令阿洪难过的是公关课老师。她喜欢当众嘲笑阿洪的口音,挑剔他的法文,后来阿洪发愤,有了进步,她又冷嘲热讽。有一次作文,阿洪按要求写的自我介绍信极为通畅友善,文法也不差,这位公关老师竟跑到另一个班上去说﹕“有一个MEC(男人,极不礼貌的法文),话都说不清,信却写得那么漂亮,没有捣鬼作弊,怎么可能?”可想阿洪听说后的心情。
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遭遇,阿洪从不去计较,对人依然以诚相待,因为他有足够的内敛忍耐功夫。后来他逐渐发现许多法国人的异常言行和不平衡的心态,多来自他们从小缺乏母爱、长大一直孤独的生活经历。家庭危机是现代法国诸多社会问题的本源,而阿洪反倒在这方面极“富有”——他每月都同国内的家人通信去电话,虽然万里之遥,却一直是他这几年艰难历程中的支柱。因此,他对那些轻率冒犯他的法国人反倒有一层怜悯。这真是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蹟 ——一位流浪异乡的孤客,反倒同情起当地人的孤独。
踏进一个法国家庭作客
九二年初的一天,阿洪下了课在地铁等车,手中玩弄著一只破碎的石蛋发愣。那是他同学借去弄碎的。当时阿洪心境极沮丧,心想﹕好好的,怎么就给弄碎了呢?或许联想到自己的漂泊与零丁,平添几丝愁绪。正发呆,一位五十来岁的法国人走了过来。
——年轻人,有什么伤心的呢?
——你看,蛋破了。
——年轻人,我可以请你去喝一杯咖啡吗?
原来,法国人是一位养鸡卖蛋的农场主,年轻时也曾艰难奋斗过。他一见阿洪便觉投缘。在咖啡馆里,更仔细地询问了他过去的身世、在巴黎打工上学的现状和未来的打算。阿洪皆如实相告。临别,他邀请阿洪去他的农场。不久,阳春三月的一个明媚日子,阿洪利用假期应邀去三百公里的外省去拜访。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的情形 ﹕和煦的春光下,过了小桥,小山丘上一幢洋房,乳白的台阶,雪白的墙壁,右边是几棵小树——竟与他十年前的一个梦境如出一辙,他在那里呆住了。法国人迎他进屋时,他依然感觉浑身轻飘飘的。他只听主人说﹕我想不到你真的会来,我们萍水相逢,你还是接受了我的邀请,这太好了。对于真诚善心的人,我的家门永远敞开。
这是一个和睦的六口之家,之后的三天,阿洪在他们的热情款待中,又品味到了一种家庭的温暖,这是他三年来在法国的第一次。对于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是一种何等的抚慰啊!虽然素昧平生,却能互道真情,以诚相待,这种真诚的气氛 ,三年来是何等的匮乏啊。临别时,依依不舍,大家都掉了泪。他们为阿洪的艰辛与奋斗精神而感动,阿洪则被他们的热情与无私的爱心所感动。因为这一家人都信天主教,阿洪便称那法国人“教父”(法文也是“监护人”之义)。
可敬的法国“教母”
阿洪的“教母”与“教父”并不是一家人,她是一位“修女”。前年冬天我病重住院时,阿洪介绍她来帮助我,因此现在我们都极熟悉,常常周末在她家聚会。她不是修道院中的那种修女,同一般人一样有自己的工作,只是发过愿终生不嫁,将一生献给上帝,工作的大部分收入则献给教会。她早已退休,六十八岁的人了,却满面红光,心宽体胖。第一次见面时我吃了一惊,觉得不过四十来岁,比我那初入花甲的道士教授显得还要年轻。后来,我说给她听,只见她张大了嘴哈哈一笑﹕“修道成仙又干何用?”因为我常对她说一些道家气功延年益寿之类的话。看来,无论什么宗教,只要真信真修真行,自然就是气功状态,身心自然康泰,对不对呢?
“教母”曾在香港教过十七年法文,会说一口广东话,因此从阿洪一来法国,便帮他学法文,又帮他出入各种机构办理五花八门的证件,却从来不主动向我们布道传教,不使我们感到压力与窘迫。这是一个真信教的态度,她对自己所信奉的神有信心,相信神自会在所有人心中做工,信徒的义务主要在善行而不在辞令上。相熟了,阿洪同她甚至有过激烈的争论,譬如前苏联车臣独立问题。阿洪认为闹独立结果必起战争,两败俱伤不应该﹔“教母”立即从西方“民主”、“人权”角度指阿洪“支持独裁”。实际上,阿洪更为担忧的是中国一些地方的独立﹕“西方就是想把中国搞乱,弄成苏联、南斯拉夫的样子,永远不能富强。达赖喇嘛不也说只要自治吗?干嘛西方人反倒更起劲要西藏独立?”
阿洪身上的六四真精神
其实,阿洪对于政治与宗教的兴趣,远不如其希望日后在贸易方面谋发展﹕“天下太平,大家安居乐业,我们才好做生意嘛。”阿洪的生活状况,自九三年秋住进了大学宿舍之后,已大有好转。他正在努力完成商学院的学业,这样日后的生活亦算有了保障。国内的亲友为他的婚事着急,要在大陆给他找个对象,他却私下对我说 ﹕ “不要了。这里的苦要再多一个来吃,真不应该啊。许多大陆的留学生在这里千辛万苦也不向家里说,国内的人还以为我们在这里享什么福呢。不要了,我吃过的苦,不希望别人也来尝。”其实阿洪正是有苦从不向家里人说。
五年后的今天,才向大家介绍救我和柴玲逃出中国的阿洪,对他本身早已没有多少“现实利益”了﹔凭著自身的毅力和友人的真诚帮助,阿洪早已走出了低谷。虽然没什么人将阿洪看作“六四”人士,然而,从阿洪的身上,我又看到了“六四”的真精神——为道义为国运而忘我献身、自强不息。我想,这个精神值得发扬光大,可以鼓舞振作千万人的心。但是,在我的眼里,阿洪并不是“英雄”,更不是“领袖”、“精英”,他只是一个平常人,做的也是平常人可以做到的平常事﹔可是,在他的平常当中,正见其不平常而又是许多人难以做到的。我想,是时候了,让我们把眼光从那些“英雄”、“领袖”、“精英”们身上挪开,重新来认识“六四” 的精神。
——我永远不会忘记,广场上三千一百四十四位绝食同学,他们在绝食棚上写道﹕“只要中华富强,我们一无所求。”他们大多数的名字,已经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我永远不会忘记,长安街上千百位烈士,他们面对士兵和坦克,手挽着手齐声高喊﹕“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他们大多数的名字,至今还未公诸于众。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北京以外的绝食学生、市民和烈士,他们更鲜为人知。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掩护伤员和逃亡人士的千万义人,他们更不能公开。
——我们还不要忘记,港、台、海外全体华人当时心连心的义气,他们为海外民运做了不知多少默默的奉献。
——还有千百流亡人士,他们不仅受“理想幻灭”的煎熬,还要默默承受自己“领袖”们不负责的后果,更被西方政客所玩弄与出卖。然而“求仁得仁”,又更有何求?
千千万万的无名氏,早已回到了他们的平常生活当中。“六四”的动力,已经从现代西方政治的幻象中移开,转而注入振兴中国经济的洪流和弘扬中华文化的大业中——一切皆将过去,惟有真情永存。——阿洪从未忘记洪家拳师传的教训﹕“仁义为先”。
(封从德作于一九九五年三月,法国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