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有人逗儿子:“你妈妈最爱谁?”他答:“我和花!”
他告诉人家,妈妈说,每朵花都是一个秘密通道,通向神仙住的地方,那些小虫子们只来到洞口,就得到了满捧的蜜汁。
每当我因错过花期长吁短叹时,儿子都会安慰:“等我长大了,会把世界上所有的花都送给你!”我连忙伏在地上,拼命练习伏地挺身。他惊奇:“你干什么?”我气喘吁吁:“我要练成大力士,你如果记得今天说的话,我到时候就有力气抱得动全世界的花,如果不记得,到时候就有力气揍你!”他也赶紧伏下来:“啊,我要扛花,还要挨揍,更要练肌肉了!”我们几乎笑趴下了。
现在,他上初中,口口声声说自己长大了,给我扛米、扛面、扛书箱,当然,我也收到他扛来的一捆捆鲜花。
儿子振振有词地提出废除午觉,越睡越困,班里有同学从不午休,照样神采奕奕一整天!他说中午写作业,晚上早早睡,我勉强答应他先试试。可他还没完:“我想在你的卧室写作业!”我断然拒绝:“你自己的屋子光线最好,何况我午睡时不习惯旁边有人!”他软磨硬泡:“我喜欢新鲜的环境,我会把自己设置成静音,不吵到你!”见我不理,他又要求在我卧室旁边的餐厅写。我让步了,但为表达愤怒,特意跑到餐桌前拍了一把桌子:“下周,你会不会改到洗手间写作业?”他笑嘻嘻地回答:“也许是地下室或阳台呢!”我惆怅地想,十多岁的孩子,一脑子转基因的想法,也许有一天,他会像蜘蛛侠那样,趴在房顶上写吧。
我常常在恍惚之中,见他探头探脑,便阖着眼睛问:“你有事吗?”他回答没有,迅速离去。几次三番后,我觉得古怪:“你有什么事要找我,不必鬼鬼祟祟的,趁早快快说出来!”我想,不过是要组织什么自行车赛,或者是参加徒步小组的探险活动,再不就是要搞一个捐助活动要家长支持吧!见我走出来,他倒好,飞快地回到餐桌旁边,假装专心致志地写作业:“哎呀,妈妈好吵,我都想不出来了,你快去睡觉吧!他不说,我只好继续睡觉。”
我午睡时,常常梦魇,眼目能视,头脑清醒,只是不能说话,不能动,像被人点了穴,要挣扎很久,才能醒来。醒来后头晕目眩,胸闷气短,那种难受,无法言说。而现在,只要我一梦魇,就会有一只手轻轻地摇醒我:“妈妈,妈妈,醒醒!醒醒!”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他都准时出现在我身边,叫醒我,让我免去煎熬。时间一长,我再笨,也明白了一件事。我叫过他来,看着他的眼睛,里面红丝缕缕。我问:“你不愿午睡,你搬到这里写作业,你跑来跑去地看我,就是怕我会梦魇,是不是?”他躲开我的目光,胡乱地收拾书本:“哎呀,哎呀,要迟到了,不跟你说了!”他咚咚咚咚地跑出去,跑进盛夏火一般的阳光里去,屋外的树,绿得灼人的眼睛。
晚上,见我不理他,他讪讪地说:“我在你卧室里打地铺睡吧?我最喜欢睡地铺啦!”我不说话,他又说:“我想过了,我们养一条小狗吧,在梦魇时,它会叫醒你!”他搓了搓脸,忽然笑起来:“我想起来啦,你每次梦魇似乎都是在三点以后,我把闹钟定在三点,你就可以醒来啦!”
真的,打那以后,我很少梦魇。每当觉得有些难受时,蜡笔小新就会瓮声瓮气地喊:“宝贝,起床啦!宝贝,起床啦!”
这个夏天,我收到的是向日葵吧。明亮的花瓣,大朵大朵热烈的笑容,足以唤醒整个夏天,唤醒生命中最困顿的时光。
很多天了,我总觉得困乏,不想说话,爱忘事,动不动就发火。我服用药物调理,我与朋友散步聊天,我在做家务时大声唱歌:“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大街前,大街前……”我记不清词了,苏三只能悽惶地停留在大街前,我恨恨地将拖把扔在地上。忽然传来热烈的掌声:“唱得好!唱得好呀!”儿子从房间走出来,拿起拖把,边拖边说:“你最近好像不开心?”我微微点头:“医生说大概是更年期,变老已经很惨,还要在更换身份时交出活力和快乐!”他扶住我的肩:“没关系,有我呢!”
中午,我跟他说一句话,他没听清:“什么?”我闷声道:“没什么!”他笑嘻嘻地来吃饭,我不高兴地问:“手洗了吗?”他吓一跳,连忙起身去洗,走到洗手间又笑起来:“我洗过了,你一凶,我就忘了!”我吃了两口,感觉饭菜都不对胃口,便停下筷子发呆。他试着跟我闲聊:“元旦我们想搞个活动,我有没有婴儿时候的照片?”我忽然恼怒:“干吗问我!你自己不会找找!”他惊了一下,吐吐舌头。
我有些抱歉,叹口气,去帮他找照片。莫名其妙地,我拿出了久未碰过的首饰匣。打开来,只觉眼前流光溢彩,那些珠玉般的青春时光,若是也能收藏在匣子里,该多好!我抚摸著那个精致的绣花缎袋,里面有两个戒指,有很多花开般的回忆。打开一看,我惊呆了,里面是两颗闪闪发光的玻璃弹子!
我顿时怒气冲冲,叫过儿子,让他看。他惊叹道:“这个玻璃弹子,应该是我四五岁时玩的吧,怎么会在这里!”我怒不可遏:“好好想想,你把我戒指放哪儿了?”他惊得无言对答,不停地挠头。我也知道自己过分,小孩子的把戏,睡一觉起来就忘了,何况隔着十年的光阴!其间,我们还搬过一次家,丢掉过很多东西。可我的负面情绪,通通变成恶言恶语,如失控的火车,轰隆隆地撞向最亲近的人。他看着我,眼里泛出泪光。
我冲进卧室,躺在床上,用枕头盖住头,羞愧恐慌得像个孩子。他给我盖上被子,在我身旁坐下来,簌簌地翻开枕边的书,给我唸:“当路上遇上河流的时候,我学会了游泳;当路上遇上山脉的时候,我学会了攀登;当路上遇上沟壑的时候,我学会了跨越;当路上遇上美景的时候,我学会了欣赏……”他一首一首地念下去,像当初,我给小小的不肯睡觉的他唸。时光,仿佛一点一点地流回去。
我偷偷揭开被角,小声提醒他:“你要迟到了!”他停顿了一下,温和地说:“今天下午不上课,老师有活动。外面下雪了,我们出去看雪吧!”我欢呼一声,立即爬起来,穿大衣,系围巾,跟着儿子下了楼。我们仰头让雪花落在脸上,我们在树林里打雪仗,我们踩着无人走过的雪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下来,空气清洌如水,我的心,像雪后的晴空,干净而明朗。
回来后,我们一起找他小时候的照片,居然找到了儿子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银手镯、玉佩,而且,那两枚戒指赫然躺在其中!他给我戴上,并夸赞道:“多漂亮的手指!”我忽然想起来:“明天是母亲节,你送我什么?”他慢条斯理地告诫我:“你还年轻,不要跟着别人瞎起哄,过什么妇女节、母亲节,可礼物还是有的!”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是一枚银色的梅花胸针,标价十元。我喜出望外地佩在衣服上,不停地照着镜子。窗外风声呼呼,屋子里却很暖和,我的心里开出一小朵一小朵梅花。
后来,我知道,那天根本没有放假,而且下午有英语测验。十五年来,他第一次对我撒谎,第一次旷课,可是当老师给我打过电话后,决定不减去他的操行分。我决定,即使老了,也不减去我的活力和快乐。
儿子催我:“你这几天怎么不去看花?再晚就会谢了!”我埋头打字:“不!我有好多工作都没有完成。”他嘟囔道:“谁总爱说自己颈椎疼,谁总爱说自己视力减退……”我威胁道:“少啰嗦,我会去告诉老师,说你在家里话太多!”他笑道:“老师才不管这个呢!倒是你的那些花亲戚,都在责怪你了吧!”这句话,当真打动了我的心,那些花儿,不知有多么想我呢!从它们还是不起眼的小花苞时,我就天天去看,到现在应该开得芬芳动人,完全可以嫁给皇帝或王子了吧。
于是,我们出发去看亲戚。白槐花,紫槐花,不动声色,却把大街小巷都灌醉了。蔷薇花,玫瑰花,只打了一点点小苞,却最牵人的心。总想着,再有一夕暖风,明天就会怒放了吧。最后去了公园,那里的花开得更繁盛,连亭子边,石阶缝里,长椅下面,都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水边,岸边,山上,凡有花处我都要去探望一下。不知不觉就出了公园,这时,北边天空漫上一阵黑雾。儿子笑道:“黑风怪要出山了,咱们回去吧!”我兴致正浓,哪里肯停步,他只好挽著任性的我向前走。路越走越生僻,风吹得人踉踉跄跄,沙尘漫天,能见度不足五米。
我乖乖回头,可我们迷路了,东绕西绕,绕进了一片戈壁。我无限歉疚,俯在他耳边说:都怪我不好!他握住我的手:“不用怕,我来过这里,可以带你出去!”他教我闭上眼,闭上嘴,不要让沙子进去。不知走了多久,风停了,白雨骤然而下,黄尘消散。他无比惊喜:“可以看清路啦!”我们相互搀扶著,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好容易到了公园,立刻冲进亭子里避雨。他命令我:你在这里好好地坐着,我回家拿雨伞和雨衣。
当他骑着自行车赶来时,整个人都往下滴水。他急着给我送雨衣,却忘了自己一直在淋著。
我稳稳地坐在他的车子后面,他奋力向前蹬,车轮激起一串串水花。此刻,仿佛全世界的雨都落在我的头顶,可是,信不信由你,我依然能听得见花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