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杞县有个人,很爱担心天会塌下来的问题。成语“杞人忧天”即讲述此典故。(图片来源:国立故宫博物院)
河南有个杞县,两千多年前出了一个忧天者,以此而闻名中国。
令人羞的杞县忧天者
杞县人的这位祖先,不好好地过太平日子,偏要胡思乱想,竟然担忧天会塌下来,令他渺小的身躯无处寄存,为此而睡不着觉,吃不进饭。
他的举止被当时某个秀才记录了下来,秀才熟读教科书,一眼便看出忧天违背常识,所以笔调不免带着嘲笑和优越感。靠秀才的纪录,这个杞人从此做为庸人自扰的典型贻笑千古。听说直到今天,杞县人仍为自己有过这样一个可笑的祖先而感到羞耻,仿佛那是一个笑柄,但凡有人提起,便觉几分尴尬。还听说曾有当权者锐意革新,把“杞人忧天”的成语改成了“杞人胜天”,号召县民们用与天奋斗的实际行动洗雪老祖宗留下的忧天之耻。
该感光荣的忧天哲学家
可是,在我看来,杞县人是不应该感到羞耻,反而应该感到光荣的。他们那位忧天的祖先哪里是什么庸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位哲学家。试想,当所有的人都在心安理得地过日子的时候,他却把眼光超出了身边的日常生活,投向了天上,思考起了宇宙生灭的道理。诚然,按照常识,天是不会毁灭的。然而,常识就一定是真理吗?哲学岂不就是要突破常识的范围,去探究常人所不敢想、未尝想的宇宙和人生的根本道理吗?我们甚至可以说,哲学就是从忧天开始的。
在古希腊,忧天的杞人倒是不乏知己。亚里斯多德告诉我们,赫拉克利特和恩培多克勒都认为天是会毁灭的。古希腊另一个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则根据陨石现象断言,天由石头构成,剧烈的旋转运动使这些石头聚在了一起,一旦运动停止,天就会塌下来。不管具体的解释多么牵强,关于天必将毁灭的推测却是得到了现代宇宙学理论的支持的。也许有人会说,即使天真的必将毁灭,那日子离杞人以及迄今为止的人类还无限遥远,所以忧天仍然是可笑而愚蠢的。说这话的意思是清楚的,就是人应当务实,更多地关心眼前的事情。
人生不满百,亿万年后天塌不塌下来,人类毁不毁灭,与你何干?但是,用务实的眼光看,天下就没有不可笑不愚蠢的哲学了,因为哲学本来就是务虚,而之所以要务虚,则是因为人有一颗灵魂,使他在务实之外还要玄思,在关心眼前的事情之外还要追问所谓终极的存在。
当然,起码的务实还是要有的,即使哲学家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杞人因为忧天而“废寝食”倒是大可不必。
按照《列子》的记载,经过一位同情者的开导,杞人“舍然大喜”,不再忧天了。唉,咱们总是这样,哪里出了一个哲学家,就会有同情者去用常识开导他,把他拉扯回庸人的队伍里。中国之缺少哲学家,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本文节录:时报出版,《追寻这世界的秘密:周国平哲思集》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