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邓榕既没有提到卞仲耘的死亡及有关参与,也没提到她曾是师大女附中的学生。(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卞仲耘,1916年生,女,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副校长。从1966年6月初开始,她被“揭发”和“斗争”。1966年8月5日,她被该校红卫兵学生打死于校中。
卞仲耘是北京第一个被红卫兵打死的教育工作者。
一 被害
1966年8月5日,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的红卫兵“斗争”“黑帮”。他们“斗争”了学校的五个负责人:副校长卞仲耘,胡志涛,刘致平,教导主任梅树民和副教导主任汪玉冰。当时这个学校没有正校长。
在7月底,毛泽东下令把派到各学校领导文革的“工作组”撤出学校。7月31日,这所中学的红卫兵宣布成立。工作组离开学校后,控制学校的是红卫兵组织以及工作组建立的“文化革命委员会”。后者中大部分是学生,这些人也都是红卫兵的负责人。
8月5日上午,已经被“揪出来”的“牛鬼蛇神”得到通知,下午要开“斗争会”。下午2时左右,高中一年级的红卫兵首先开始了暴力行动。那时,副校长胡志涛正在打扫厕所“劳改”,她告诉学生,在“工作组”离开后,开“斗争会”应该先报告中共北京新市委批准,意思是红卫兵不能这样自作主张“斗争”人。红卫兵根本不理会她说什么。有一个红卫兵拿来一大瓶墨汁,从她的头上浇了下去,黑墨立即湮没她全身。他们把五个学校负责人都揪到大操场上,给他们戴上用废纸篓糊成的高帽子,往脖子上套了写有“反革命黑帮”“三反份子”的牌子。红卫兵把被斗者拖到操场边的水泥高台上,强迫他们一字排开跪下。有红卫兵高喊“打倒黑帮”等口号并开始大声“揭发”和“控诉”。
全校学生纷纷涌来,聚集在台下。人群中,有人在喊:“到木工房拿棍子去”,跑向学校的木工房,那里有待修的破课桌椅。还有人去开水房,从那里取来开水,要烫被斗者。
接着,五个被斗者被从高台上拖下来“游街”。红卫兵强迫他们一边敲打手里的铁制簸箕,一边重复说“我是牛鬼蛇神”。他们从学校的大操场走到小操场。红卫兵要他们在小操场上“劳改”。那里有一堆砂土,是两个月前修操场时运来的。文革开始,修操场停了下来。“黑帮”被命令用扁担和筐子挑土。有人把卞仲耘挑的大筐里的沙土用铁锨拍了又拍,装得堆尖。她挑不起来那么沉重的土筐,就被劈头打倒在地。
五个被斗者被乱棒横扫。所用的棒子,有垒球棒,有跳栏上的横档,还有从木工房那来的旧桌子椅子腿。桌椅腿上有钉子,打在人身上,一打就在肉上戳出一个小洞,血随即从小洞里涌流出来。
“劳改”了一些时间以后,“黑帮”被揪回大操场旁边的宿舍楼,在一楼的厕所里被淋了屎尿。在宿舍楼走廊的白色的墙上,留下了“黑帮”的斑斑血迹。
当时这所中学没有正校长,卞仲耘在三个副校长中排名第一。因为卞仲耘是学校的最高领导人,也就是所谓“黑帮头子”,她被打得最重。经过两三个小时的殴打和折磨,下午五点来钟的时候时候,卞仲耘已经失去知觉,大小便失禁,倒在宿舍楼门口的台阶上。但是,依然有一些红卫兵在那里踢她的身体,踩她的脸,往她身上扔脏东西,大声咒骂她“装死”。
五点多时,有人叫来了校工。校工把卞仲耘的身体搬上一部平常运送垃圾的手推车。当时还在继续“斗争”另外四个人。副校长刘致平一度被强迫跪在这辆手推车旁边。副校长胡志涛看到手推车上卞仲耘两条胳膊红肿,上面布满一条条伤痕,眼睛张开,瞳孔已经没有反应,嘴巴还在吐气。她告诉红卫兵卞仲耘有生命危险,应该送医院。红卫兵对她吼道:“黑帮,你不好好改造,也是这个下场。”她被推进一间办公室关了起来。
后来,有工友把那辆手推车推到学校北门旁边。马路对面就是邮电部医院。时值8月,那时天色还亮。有红卫兵说这样把卞仲耘推过去“影响不好”,不准把车推出学校。手推车停在北门边。卞仲耘的身体被用大字报纸盖了起来,上面还压了一把大竹扫帚。手推车在校门口停了一两个小时。7点多钟,有学校“文革筹委会”的人打电话请示了中共北京市委——当时他们还被称为“新市委”,因为是两个月前“打倒”了旧市委之后建立的。卞仲耘终于被送进邮电部医院。医生检查时,她的尸体已经僵硬,她已经死亡多时。
那天和卞仲耘一起被打的另外四个人,也被严重打伤。副校长胡志涛被带钉子的木棒殴打,又被押去抠洗厕所,弄得浑身是血水和粪水。她被打得晕倒在地,又被揪起来再打。她被打成腰椎脊突骨折,后来一直需要穿特制的钢背心。教导主任梅树民,五十年代初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他的背部遭到带钉子的木棍打,那天穿的布衬衣上打出大量小洞,布丝深深嵌进肉里。他遭受的肉体折磨和精神惊悸导致了严重的心窦疾病。他们四个人,不但自己身受毒打,并且看着老同事卞仲耘被活活打死,肉体和心灵两方面所受的折磨,极其深重。刘致平在1990年代初去世的时候,年纪不太老。他们在文革中所受的伤害显然损害了他们的健康和寿命。
卞仲耘最后的照片保存至今,尸体上的大片血斑伤痕也清晰可见。(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尧被通知到了邮电医院。他看到的是妻子遍体鳞伤的尸体。特别是卞仲耘的头部,肿得很大,而且全是乌青色。当时女附中的权力当局接见了王晶尧。王晶尧不认识他们,请求他们写下了他们的名字。他保存下来了这张有7人名字的纸片。这7人中有6人是红卫兵学生。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是宋彬彬,该校高三学生,红卫兵负责人。
当时照相机是贵重物品,卞仲耘家没有照相机,王晶尧第二天到西单商场买了一个,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摄下卞仲耘的最后的照片。这些照片保存至今。即使是在当时普通人仅能照的黑白照片上,尸体上的大片血斑伤痕也清晰可见。
宋彬彬晚年对中学副校长卞仲耘之死公开表示忏悔,引起社会争论。(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合成图/今涛拍暗)
为卞仲耘的尸体处置,王晶尧和他的大女儿见到了师大女附中红卫兵的负责人之一邓榕。邓榕身穿军装,裤腿和袖子挽得很高,腰系皮带,臂缠袖章。这是当时红卫兵的典型装束。邓榕要邮电医院的医生作尸体解剖。她的用意在于要医生证明卞仲耘死于心脏病而非被打死。这是北京红卫兵打死的第一个人,所以当时还有所顾忌,不愿意承认卞仲耘是被打死的;后来,半个月之后,红卫兵暴力进一步发展,大批的人被打死,装有数十具尸体的大卡车在北京的街道上开过,甚至不用任何东西遮盖一下,以致打死人不但不必回避,还成了炫耀吹牛的内容。
王晶尧反对解剖尸体。死亡原因如此明显,他不要让妻子这样惨死后还遭受这样无理的切割。邓榕转而很凶地责问卞仲耘的大女儿:“你们什么态度?”她的大女儿说:“反正这不能由我们负责。”邓榕没有再说什么就离开了。结果,尸体没有被解剖。但是由于红卫兵负责人的要求,在医院开具的为火葬用的卞仲耘的死亡证书上,死因一栏,填的是“死因不明”。
34年后,邓榕出版了《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一书(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2000年6月)。卞仲耘的家人敏感地发现,在这本书里,邓榕不但没有提到卞仲耘的死亡以及她的有关参与,而且根本没有提到她曾是师大女附中的学生。
不能杀人,这是最为古老和始终不变的人类社会的法律和信条。北京,是一个有三千年文明史的古老都城。在古代,官府杀人,要设立案卷,经过审判和批准,到特定的地方由特别的刽子手去杀。土匪强盗罪犯不服从法律,可是他们不能堂而皇之地在首都的大庭广众之下杀人。学校,更是传授文明之地,从来不是监狱和刑场。但是,在1966年8月5日,在北京市中心地区,在一所有五十年历史的女子中学,卞仲耘,一位教育工作者,一位中学校长,一位母亲,一个未经审判的人,被她的红卫兵学生们,用这样野蛮残酷的方式杀害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傅龙山 来源:《文革受难者——关于迫害、监禁和杀戮的寻访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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